宫中百官如流水般按列穿行,或紫袍、或朱衣,飞禽各秀,走兽张牙,站在大明顶端的一群衣冠禽兽,列次踏入了奉天殿中。
作为正二品大员,李显穆自然列在文官一列的最前面,仅次于六部尚书和左都御史,纵然在队列中,也时时有人扫过,他面不改色,好似根本没有察觉到这些目光一样。
即便是官职低微的小官,也知道今日的奉天殿上,怕是要发生什么大事,毕竟这朝中的官吏,无论是出自本心还是无奈,大多数都递上过弹劾李显穆的奏章。
一道道礼制结束,三呼万岁后,大朝会正式开启,“有事启奏”方才说完,甚至就连往常的议事流程都不走了,立刻有御史跳了出来。
“启禀圣上,衍圣公因右都御史李显穆之过,而死于贼人之手,往日他不曾归京,一直推诿拖延,如今他就在殿上,再不能推诿,请陛下赐死李显穆,为衍圣公做主,为至圣先师做主啊。”
“圣上,臣附议。”
“衍圣公乃是圣人后裔,天不生夫子,万古如长夜,以至圣先师所做的贡献,如何厚待其后裔都不为过,可如今李显穆竟然使衍圣公死于贼人之手,实在难辞其咎,请陛下下旨,赐死李显穆,以使天下人服膺朝廷之公。”
在明知皇帝不会赐死李显穆的情况下,依旧要求赐死,这就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了。
殿中众人见状毫不意外,大多数人都保持了不动,准备先观察一下情况,看看李显穆如何应对。
李显穆依旧站的很稳,皇帝不点他的名字,他就不动。
在身后又有御史走出,朗声道:“启禀圣上,衍圣公死于贼人之手,固然可惜,可与明达公无关,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只能说贼人残暴,臣以为以此来怪罪明达公,甚为可笑。”
“圣上,臣等附议。”
又有几人走了出来,表示同样这般说法,可人数比起对面来,就少了太多了,在朝廷上的声势还颇为悬殊。
礼部尚书和李显穆交换了一下眼神,这是李显穆如今在朝中官位最显赫的盟友之一,但作为礼部尚书,关于衍圣公之事,他反而不太好开口。
朱棣又点了几个大臣,“尔等皆是朝廷重臣,以为如何呢?”
基本上都是主张惩罚李显穆,但赐死太过,最严重的一个说杖刑后流放即可。
话说到这里,对李显穆已经颇为不利,因为只有极少数人觉得他没错,朱棣也微微皱起了眉头,不知道李显穆怎么能在这种情况下翻盘。
强词夺理是没用的,只有真的说服、说出一番道理来才能过关。
“李显穆。”朱棣皱着眉将目光投向了李显穆,只见他依旧毫无紧张之色,心中也不由微微放心了些,“方才诸臣所说的话你也听到了,你可知罪吗?”
李显穆从队列中走出,恭恭敬敬的行了礼,而后环视了一圈殿中群臣,才郑重沉声道:“回陛下话。
如果有人背叛了陛下,而臣杀死了他,臣是有罪的吗?
如果有人背弃了大明,而臣杀死了他,臣是有罪的吗?”
这两句话,朝官队列中便隐隐有了骚动之声。
李显穆并不在意,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不疾不徐的开口:
“真正有罪的不是臣,而是投贼的衍圣公,是背弃了圣人纲常,没有殉国的衍圣公。
如果一定要让臣认罪,那也是为了大明尽忠而有罪。
如果一定要让臣认罪,那也是为了捍卫道德纲常而有罪!”
“请问诸位,我李显穆,可有罪吗?”
李显穆重重叩首在殿中,他的声音清越,不疾不徐,先是如同山间清风,拂过了溪流,入在人心中,而后风势愈大,吹得山间草木烈烈,至于最后,他明明没有嘶吼,却带着无穷的气势,好像山间的石、木皆被狂风卷起,阴云沉沉,横压而来!
奉天殿中,一片寂静无声。
群臣愕然。
朱棣用手重重抓住了龙椅的握把,心中畅快,面上却不显出来。
他环视着殿中群臣。
下一瞬,便有惊声尖叫,“荒谬!”
“何等荒谬之言!”
“李显穆,难道你想要用这等无端之言来为自己脱罪吗?”
“奉天殿上,圣上尊前,怎敢说这些狂悖之语!”
这些反驳的言语,只一瞬便如同狂风暴雨般砸落下来,十数道声音从前后左右同时向着李显穆威逼而至。
“有理不在声高。”
李显穆环视一周,依旧淡淡道:“诸位莫急,我就在这里,还能跑了不成,想要构陷杀我,一个个来。”
这等平静姿态,反而让人哑然失语。
这等危急存亡的境遇,竟然还能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胆气。
第204章 衍圣公世修降表,尔等呢?
寥寥几语,奉天殿之上,已然是剑拔弩张之态。
李显穆状若平静却道出杀机之语——大好头颅在此,谁来斫之!
只一句话便将战火升级,他在向着整座朝堂宣言——你们要攻讦我,恰好,我也正要回应,胜负成败,自有评说。
“李副宪。”
副宪、少司宪,皆是对右都御史的尊称,尤其是在都察院中,如今当堂指责李显穆的,又是御史。
说来如今还算是李显穆的下官。
李显穆撇了一眼如老僧入定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刘观,看来今日这些御史的后台就是刘观了。
那御史一手持笏板,一手指着李显穆厉声道:“圣人后裔衍圣公因你而死于贼人之手,而致使天下汹汹。
孔圣有大功于世道,他老人家的后裔就该尊崇,衍圣公不过是些小错而已,何至于见死不救。
任你巧舌如簧,这也是更改不了的事实。
不敬圣道,这便是你之罪也!”
这般大义凛然生威之语,顿时引起都察院一片群起响应、笏板击掌之声。
声浪如海,阵阵涌来,在奉天殿中造出好大声势,其余众人也一阵侧目。
“原来这便是尔等心中、口中的罪。”李显穆朗声大笑,“真是贻笑大方。
衍圣公,天性不仁,暴虐贪鄙,谄媚阿谀,不明圣道,不恤百姓,不尊伦德。
有无厌之欲,纵容奸吏,竭曲阜百姓之脂血,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这一番话听的殿中众人是头皮发麻,这骂的也太狠了,简直比得上隋炀帝在历史上的评价了,就连对衍圣公深有不满的朱棣,都有些坐立难安。
“于国家有害、于圣道耻辱、于孔圣乃白玉之瑕、无能不肖之裔。”李显穆却不曾停下,声音愈发昂然,“当真是个于国无益、于家无望的废物,纵然生得圣裔室,得了一身无暇血,腹内不过奸刻小人也!”
李显穆傲然环视众人,最后又重重落下一句,“他这一死为大明做的贡献,比他活着一辈子都多!”
“噗嗤。”
殿上有人没绷住,竟然直接笑出声来,而后却不是寂静,反而响起不小的笑声。
这笑声极欢乐,可听到那些攻讦李显穆的人耳中,却颇为刺耳。
大朝之上是严肃的政治场合,这样肆无忌惮的笑,是一种隐晦的政治表态,代表着这些人至少是不赞同攻讦用衍圣公之事来攻讦李显穆的。
李显穆这番话实际上却有两个关键论点:
第一、衍圣公自己道德问题很大,触犯了不止一条国法,他早就该死,根本不值得救。
第二、衍圣公是孔圣的耻辱,这样的人和圣道无关,正该杀之以正国法。
对现代人来说,这是很正常的想法,但古代人不这么想,或者说儒家社会不这么想。
法家讲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君王之下、一断于法。
但儒家法律讲究的就是一个等级森严、身份有别,甚至所适用的刑罚也不同。
在宗法制度下,同样的罪名,男性判刑比女性重的多,除通奸等罪名外,大多数罪名都不涉及死刑,除死刑外大多数罪名女性不收监,而是由丈夫、父亲等家族男性带回家族看管。
再比如大多数普通百姓被冠以谋反,甚至真的参加造反义军,或者有大不敬,许多可以免罪,但读过书的士人是必死的。
再比如,现在大朝会上所论之事。
王公贵族是有法律特权的,诸藩王能犯法暴虐而只被斥责,那衍圣公自然也可以,朱棣实际上对衍圣公在曲阜作威作福之事,并不是一无所知,只是他并不在意罢了。
正如李显穆刚刚回京的时候,朱棣说的那番话,衍圣公死不死无所谓,你把自己陷进去就没必要。
果然不出李显穆所料,立刻又有人出列道:“纵然衍圣公有些小错,不过是苦一苦百姓罢了,又何至于落得这样惨死的下场。
李副宪你说的那些,不过是白玉微瑕。
人无完人、金无足赤。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何至于此呢?”
李显穆又是重重一击掌,发出响亮的声音,“好!
直到如今,竟然还敢辩称是小错、小过,好得很,投贼竟然是小过。
真不愧是衍圣公,宋亡了投金、金亡了投元、元亡了又投靠我大明,现在一个小小的白莲教贼寇来了,也能投。
你们这么着急的给衍圣公洗地,难道是也存着有朝一日投贼效忠的心吗?”
一言出,满殿寂静。
与李显穆辩驳的几人皆瞠目结舌,朱棣在皇位上伸长了脖子欲言又止,朱高炽肥肥的脸上肉一抖,殿中诸人皆如同被石化一般,呆愣在当场。
有风穿堂而过,明明是夏天,可却好像冰窟一般。
“你…你…你说什么?”
那御史颤抖着,哆哆嗦嗦的说出一句话来,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竟然产生了幻听,他听到了什么?
李显穆朗声大笑,他笑的太过于肆意,在寂静的宫殿之中,如同昂然高歌,收起大笑之意,他踏上前两步,喝然道:“既然你没听清,那我就再说一遍!
衍圣公世修降表!”
“够了!”
朱棣再也坐不住,从皇位上豁然站起,他万万想不到李显穆竟然说出这番话,这捅娄子的能力远远超过他的想象。
“这段不许记载!”朱棣站起来之后先是冲着记载殿中之事的史官喝了一声,而后又面对诸臣道:“这件事都给朕忘掉,若是日后从谁口中听到,杀无赦!”
殿中群臣皆深深低着头,连应声的人都没有,可这件事是拦不住的。
“显穆,你太口不择言了!”
朱棣这次是真的被惊到了,就算是真的,你也不能说出来了啊。
这番话说出来,对衍圣公制度的破坏太大了,殿中群臣先前还看戏,可现在一个个都不说话了。
衍圣公世修降表!
李显穆不说还不觉得,甚至觉得衍圣公尊崇天命,可现在被李显穆这么一说,越想越怪。
朱棣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后,也觉得衍圣公不对劲,可传统观念还是让他阻止了李显穆。
“臣之过也!”
李显穆一展心中之气后,知道现在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天下的人心还没有变换到这种程度,朱棣也没有魄力去改变尊孔重儒的现实。
他自然懂得见好就收。
反正他这一句话说出之后,造成的效果是几乎无敌的,方才攻讦他的御史,已经被怼的怀疑人生了。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大人物们要下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