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黄忠竟真命士卒斟酒,先自饮一樽,又将另一樽如祭奠般自城头洒下,口中高呼:“吕将军,请畅饮!”
左右士卒齐声哄笑应和:“将军请畅饮!”
吕虔见此,只觉对方将自己视作死人,登时怒发冲冠,再喝:“渤海南部百姓因你等遭难,你竟……”
黄忠再次抚须抢话:“嗯?将军竟能说出‘百姓因你等遭难’这等话来?难得有此自知之明!老夫甚慰!曹操倒行逆施,人神共愤。将军今日若能幡然醒悟,归顺明主,实乃渤海万民之幸,大汉天下之幸!”
被接连断章取义,吕虔面色涨紫如猪肝,挥鞭虚空狠抽:“黄忠!你……你这老贼!”
黄忠不为所动,语气依旧热情:“呵呵,老夫知你心中焦躁。然而习箭之道,贵在恒心,欲速则不达。将军,依老夫看,你骨骼清奇,四肢矫健如猿,既能左右开弓,又能奔逃如飞,他日勤修苦练,定可令老夫也称道一声‘飞将军吕虔也’!”
黄忠此语意带双关。
“飞将军”名号本源自李广,其得名实因曾仅以身免,自匈奴大军追击中“逃遁如飞”,匈奴人此称原含讥讽其能跑之意。后经《史记》褒扬,遂逐渐转为赞美骑射之誉词,如吕布亦被称为“飞将”。
黄忠若单呼“飞将军”或可理解为美誉,但前加“四肢矫健如猿,既能左右开弓,又能奔逃如飞”后味道就变了,这是在暗讽吕虔若是执意不退兵,必然会如李广般兵败奔逃,仅以身免。
一通骂战,理不能胜,势不能压。
眼看南皮城墙坚厚难攻,吕虔被噎得几欲吐血,终是无计可施,只得怀揣满腔怒焰,悻悻然拨马回阵。
城楼上,黄忠目送吕虔狼狈退去,轻抚长髯,淡淡一哂:“孺子心躁,难堪大用也。”
一旁的渤海太守徐勋钦佩拱手:“黄将军寥寥数语就令吕虔悻悻而归,真乃神将也!”
黄忠呵呵一笑:“徐府君过誉了。老夫不过是在军师跟前学了几句皮毛,若是军师在地,或可让吕虔吐血。”
对于诸葛亮昔日在真定城外将公孙续骂作断脊之犬气得公孙续大叫吐血一事,黄忠是记忆犹新。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诸葛亮相处久了,即便是黄忠也会时不时的去学习嘴皮子功夫以及心性的磨砺。
用诸葛亮的话来讲“为将者不可鸡肠鼠肚,若是连几句恶语都容不下,必为贼人所激,有大度方成大器,亦不可偏执一端。”
看着心态坦然的黄忠,徐勋也稍微松了口气,但眼角的忧色未去:“如今南部诸县饱受兵灾而我等又不能救,身为渤海太守,我问心有愧啊。”
吕虔虽在试图以天兵来标榜己方正义,但渤海南部诸县饱受兵灾却也是事实,近日也有不少逃难的士民出现在南皮城下,控诉曹兵大肆屠抢破坏。
“徐府君多虑了。”黄忠闻言,脸上那惯常的爽朗笑容缓缓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容置疑的威严:“徐府君爱民之心,老夫感同身受。然则,非常之时不可拘泥于小节,你我当前之务乃是守住南皮。若因一时义愤而放弃坚城地利,正中曹贼下怀!此城若失,不仅南部诸县饱受兵灾,整个渤海、乃至幽冀都将陷入战火之中。此等大势,府君岂能不明?”
被黄忠凛然的气势所摄,徐勋内心挣扎稍缓,但忧虑仍在:“将军所言甚是,只是,只是……唉!”
黄忠神色稍缓,但威严依旧:“恕我直言。情系百姓是府君本分,亦是主公仁政所向,然而统兵御敌者,不可意气用事。诸葛军师亦是常有教诲:‘为将者,更需明察秋毫,知何可为何不可为。’。民政之事徐府君多担待,军务之事还请徐府君勿要多言,你为太守,乃满城士民胆气所在,岂能哀怨自艾?”
徐勋闻言,顿时面有羞愧之意。
而提到刘备和诸葛亮,黄忠的眼神中又流露坚毅之色:“主公仁义布于四海,军师智谋举世无双。彼等对渤海之困岂能不知?吕虔在此狂吠,不过疥癣之疾。军师筹谋,定有后策。我等需要做的,便是谨守南皮,令敌无懈可击!待得军师号令,主公旌麾所指之日,便是我们痛击曹贼,解救黎庶,洗雪前耻之时!”
“又有何惧哉!?”
黄忠声色洪亮、言语笃信,既是在安抚徐勋,亦是在安抚城头军卒。
将为兵胆,将有胆气,兵自然就有胆气,黄忠一阵豪言,令城头军卒也少了怯意。
徐勋更是心中大震,胸中的积郁也被驱散大半,长揖道:“黄将军金玉良言,如雷贯耳!受教了!”
一方喜一方忧,诳不了黄忠出城,吕虔也是心头焦急难耐,若不能攻破南皮,不论抢了渤海南部多少城池,都没甚意义。
“老匹夫,待我攻下南皮,定要生啖汝肉,方解我心头之恨!”吕虔骂骂咧咧,苦思良策而不得。
不几日。
又有消息传回:“禀将军,南皮城外有刘备援军抵达!旗号是沮,约有两千人!”
吕虔顿时大喜:“黄忠老匹夫不肯出城,那就先将刘备的援军击溃,待我取其旌旗首级挂于城下,看那老匹夫还如何稳定军心!”
第326章 沮授不知兵?强谋劲卒也非常人能挡
兵法云:攻其必救。
选取敌方不得不救援的战略要地发起猛攻,迫使对方调遣援军,当敌军援兵疲于奔命、阵型分散之际,我军再以逸待劳,凭借预设战场的地利优势发动突袭,一举歼灭援军。
此举将彻底瓦解守城敌军的意志:目击援军覆灭,其心理防线必然崩溃,或陷于孤立无援而投降,或因军心溃散而自行败亡。
如此,便可不费强攻之力,达成“不战而屈人之兵”之效。
南皮城易守难攻,又是战略要地,吕虔连日来只骂战劝降而不攻城,等待的正是刘备的援军。
虽然不知“沮”字旗号代表刘备麾下哪员战将,但只要来的不是关羽、张飞、赵云、诸葛亮或刘备本人,吕虔便无所畏惧。
况且,去年以来曹营诸将的屡次试探,已摸清刘备大将的常规部署。
关羽、张飞、赵云长期驻扎在常山、中山和上党三处,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南皮。
余下能让吕虔有所忌惮的,便只有号称当代乐毅的诸葛亮,以及连曹操都需慎重对待的刘备。
若来援的是诸葛亮或刘备,吕虔定会联络正在征讨渤海郡南部诸县的曹纯、臧霸、张辽共同应对。
但此刻来的却是个从未听闻的“沮”字旗号,吕虔胸有成竹,怡然不惧。
随军的平原相华彦听闻“沮”字旗号,心有所猜,提醒道:“沮氏为河北大姓,现今能为刘备所器重者,当数沮授。此人多有权谋韬略,曾在袁绍麾下监统内外,威震三军,将军不可轻敌。”
闻言,吕虔却冷笑道:“善谋者未必通晓统兵之道。监军虽权势显赫,然战场取胜,靠的是主将亲冒矢石、将士舍命效死。我未曾听闻沮授有统兵征战的勇武事迹。此战正宜一鼓作气,先夺其锐气!”
华彦一时语塞。
这也不能怪吕虔轻敌,吕虔更多考量的是临敌交锋必需的武勇,而华彦忌惮的则是沮授昔日在袁绍军中的威望。
见华彦沉默不语,吕虔遂命其谨守营寨,随后亲率步骑千余,直扑沮授所部,欲趁沮授远来疲顿之时,率先挫其锋锐。
对于这个安排,华彦也未敢多言。
如今的华彦,也只是曹营众多降将之一,曹营降将不如狗,就连张郃、徐晃、张辽等以勇武扬名的都得混资历,更何况华彦了。
不多时。
吕虔就抵达了沮授所部位置。
曹军骁勇,吕虔本人亦是惯于身先士卒的猛将,若刘备派的是焦触、张南那等将领,或许真会被吕虔夺了锐气。
可惜,吕虔固然勇气可嘉、胆魄十足,但却选错了对手。
刘备屯驻涿县的这六千兵马,并非新卒。
有刘备在下邳时所募,有袁绍初见刘备时所赠骑兵,有讨伐幽州六郡时招募的兵勇,更有后续精挑的劲卒。
其中不乏身经百战的老兵,曾随诸葛亮在小沛阻击王忠、刘岱,在平原击败华彦;亦曾随刘备转战四方,在延津与淳于琼等共击曹兵,在幽州六郡讨伐阎柔、王松及乌桓诸部,在常山击溃公孙续与乌桓屠各联军,在河东对阵钟繇、马超。
加上少则一年、多则三年的严苛操练,这支六千人的队伍,已是刘备麾下最精锐的部曲。
拥有如此劲旅,再配以沮授这等文武兼备的统帅,同等兵力下,战斗力决不会逊色于曹军。
故而。
当吕虔引兵杀来时,沮授只简短下达命令,涿县兵马便迅捷而娴熟地列开了阵势。
阵型布列之快、章法之严密,令在前的吕虔也不由得头皮发麻。
“竟能令行禁止如斯?”
初时对沮授的轻视,瞬间化作了凝重。
吕虔下意识想起华彦的提醒,“沮授监统内外,威震三军,不可小觑”,心头也涌起忌惮。
“止!”
吕虔不敢大意,立刻放弃了一开始“一鼓作气、直冲敌阵”的战术,转采谨慎用兵之策。
而在沮授一方,都尉士勇、士仁慨然请命:“沮从事,敌寡我众,不如让我兄弟率精兵先挫其锋铓?”
此二人是刘备在涿县时就争相投效的游侠健儿,颇有勇力,跟随刘备南征北战十余年后,已从好勇斗狠之徒成长为能统兵的都尉。
刘备当年离开许都时的百余健儿,如阳群、马玉、丁立、阎芝、邓铜、范强、张达、士勇兄弟等,如今多数担任了军中中下层军官。
这百余健儿虽然武勇不及关羽、张飞,但却胜在对刘备不离不弃。
随着刘备在河北崛起,这些旧部也都得以委以重任。
刘备的精锐亲兵“白毦兵”,也正是以这百余健儿为骨干组建的,用这些忠心耿耿的老部下统率最精锐的部队,也才能将战斗力发挥到极致。
面对士勇兄弟的请战,沮授未置可否。
凝神观察吕虔的军阵片刻,沮授才淡淡开口:“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方才曹将若一鼓作气直冲我阵,或可取胜;如今其锐气已失三分,难以成事。彼等趁我军新至、欲挫我锐气而来,必不肯轻易退走。稍后定会主动来攻,我军宜先固守,待其锐气衰竭再行反击,可破之!”
正如沮授所料,在最初的忌惮之后,眼见沮授阵势岿然不动,吕虔心头焦虑再起。
本就计划趁沮授部远来疲惫发动雷霆一击,不料被沮授严整的阵列震慑而错失良机。
时间拖得越久,沮授军恢复的体力越多,对吕虔便越不利。
“擂鼓!”
吕虔不想再拖了。
既然来了,总得先冲杀一次,否则回去后岂不是惹人笑料?
吕虔想要赌一波运气,万一沮授只是在虚张声势,实际上军卒疲惫不堪难以为战,即便失去了一鼓作气的机会也是有机会击溃沮授的。
随着鼓声响起,吕虔披甲策马,长槊在手,率部强攻沮授所部。
“贼将听着,我乃曹司空麾下平原相吕虔,可敢与我决一死战!”
吕虔大呼,更是身先士卒,悍勇之态也令众曹兵更生血性,喊杀声不绝于耳!
第327章 沮授小胜一阵,曹操大军抵达南皮城
曹军士卒骁勇,当世罕见,沮授对此也早有体会。
在官渡之战前,沮授亦曾力谏袁绍:“曹军法令严明,士卒精炼,绝非公孙瓒之流可比。”
今日再遇,纵使依循士气之理稍占上风,沮授内心依旧为之震撼。
但见那吕虔身先士卒,长槊翻飞如电,竟凭一身悍勇就硬生生荡开数面大盾;身后曹兵更是趁势如潮猛扑,瞬间就撕裂了一线阵防;后续步卒又如虎相随,挺矛疾刺如林;两翼骑兵更是控弦劲射,凶狠压制着沮授军侧翼弓手。
不仅如此,那吕虔犹有余力厉声啸叫:“沮授鼠辈!可敢出阵与我一决生死?!”
其声震野,其势若狂,若是心志稍逊的对手,譬如某谡,只怕早已惊惶而逃。
见此凶猛之势,沮授又暗暗庆幸:今日所统之兵,非是昔日袁绍部曲,而是刘备帐下精锐,故而沮授无需理会吕虔狂言激将,只需专注于战场发号施令,只要沮授不弃军而逃,军令所至,众将士都能肃然听命,无有畏惧。
将为兵之胆,自古皆如此。
随着沮授令旗所指,前排巨盾手肩抵盾连,硬抗曹军凶猛攻势,片刻之间,缺口已被沉稳老兵堵死;盾隙中,又有长矛森然刺出,凶狠挑杀冲锋过猛的曹兵;后方弓弩手则在号令下有序的或齐射或散射,反击吕虔的两翼骑兵。
沮授所部虽远来疲惫,但胜在令行禁止,更兼兵力倍于敌手。
在沮授如臂指使的调度之下,吕虔凶悍攻势被死死抵住,随着时间的推移,曹兵气势也逐渐颓弱,不复有方才凶悍之势。
见此机会,沮授眼中精芒一闪,立时喝令士勇兄弟:“曹军右翼已乱!速率精兵绕后侧击,务必将其彻底击溃!”
憋了一肚子气的士勇兄弟闻令,顿时精神大振,各领三百劲卒自右翼旋风般杀出,直扑曹军侧翼。
这转守为攻之变,迅猛如雷!
吕虔措手不及,脸上顿失血色,眼中也闪过一丝慌乱:沮授这厮,时机拿捏得也太精准了!
指挥是门艺术,艺术亦有高低。
若说吕虔的指挥是猛虎扑食、以力破巧;那么沮授的指挥则是智蛛布网、以巧压力。
沮授心中亦是激荡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