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从西北再造天下 第314节

  寒风卷着运河的水汽,吹得“兴晨工坊”的招牌吱呀作响。工坊内,气氛比天气更加冰冷。

  孔晨让师弟冯远将所有工匠召集到会议室当中。

  几百余名工匠穿着沾满油污的粗布工服,沉默地站着,眼神里混杂着不安,他们也知道厂里除了残次品,上批货物都被退回来了。

  孔晨铁青着脸,几步跨上一个堆放半成品木箱的高台,猛地从脚下抓起一根泛着冷光的活塞连杆,“哐当”一声将其狠狠砸在面前的铁砧上,刺耳的金属撞击声让所有人心里一颤。

  “都睁开眼看看!看看!”孔晨的声音因愤怒而有些嘶哑,他举起那根连杆,指着一处不规则形状的缺口。

  “这就是你们做出来的东西!送去扬州火车工坊整整一千个零部件,验下来有五百个是不合格的废品!我们兴晨工坊十几年攒下来的脸面,被你们这一次就丢得干干净净。”

  长时间的沉默后,一个资历较老的王师傅忍不住嘟囔了一句道:“东家,这其实不能算是残次品,咱们这几年给各家做的抽水机零件,不都是这个标准,缺了这一点也没事,照样能用,人家其他人用,也没说不合格,就他火车工坊矫情,吹毛求疵,那么一丁点瑕疵也抓着不放。”

  这话像是点燃了火药桶,孔晨彻底爆发了:“矫情?你说火车工坊矫情?!你们知不知道一个蒸汽抽水机卖多少钱?一百五十两!一个火车头卖多少钱?五千两!五千两白银!那是要拉着几十吨货物、上百号人,在铁轨上跑出一天几百里速度的国之重器!你们用做一百两玩意的手艺,去糊弄五千两的订单?你们脑子里装的都是刨花吗!”

  这话激起了更大的反弹。另一个年轻气盛的工匠周英梗着脖子顶撞道:“东家!您说一个火车头值五千两!这我们都知道。可我们一个月才拿三两银子!您让我们拿三两银子的手艺,去为五千两的火车头负责?天下有这个道理吗?

  您去打听打听,扬州城里能给火车头做核心部件的老师傅,哪个不是一个月十两银子起步?您给我们开多少,我们只赚了三两银子,就只干得出三两银子的活。”

  “对!小周说的在理,三两银子就想让我们干十两银子的活计?”

  “平时尽招些连锉刀都拿不稳的农夫来充数,让我们白教,工钱还不涨!”

  底下顿时响起一片七嘴八舌的抱怨,积压已久的不满瞬间宣泄出来。工坊的效益连年增长,据说一年能有十几万两的利,东家前不久还去金陵豪掷几十万两买庄园,可他们的工钱却几乎是同业最低,还要时常被摊派培训廉价短工的任务。

  孔晨被问得一时语塞,更是恼羞成怒道:“现在是跟你们讨论工钱的时候吗?现在是你们做出了残次品!差点砸了工坊的饭碗!工坊要是倒了,你们全都得喝西北风去!你们有没有一点‘以厂为家’的精神?”

  “以厂为家?”周英冷笑一声,豁出去了,“孔东家,我本不想撕破脸,既然您把话说到这份上,那我也就直说了!‘家’?谁家的爹娘让自家孩子累死累活还吃不饱饭?

  您一年赚十几万两,在金陵买大庄园,我们呢?三年没涨过工钱了!这‘家’里的钱,您分给我们一星半点了吗?就这,还好意思让我们把这里当‘家’?”

  “你!”孔晨气得手指发抖,最后一点耐心也耗尽吼道:“能干就干!不能干就给我滚蛋!离了你们,我这工坊还开不下去了?!”

  “好!孔东家,您这话我记住了!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人家官营大厂,工钱高,做事情还公道,我们有手艺在手,还怕会被饿死不成。”周英一把扯下身上的工牌,狠狠摔在地上,转身就往外走。

  车间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决裂惊呆了。

  孔晨喘着粗气,环视剩下的人道:“还有谁要跟他一起走的?没有了吧?

  好!既然留下,就都给我记住了!这批废品,让工坊损失惨重,押金罚金加起来好几千两!这个月的工钱,全部扣发!以儆效尤!”

  这话如同冰水泼进油锅,瞬间炸开了锅!

  “东家!不能啊!”

  “一个月不发工钱,我们一家老小怎么活?”

  “孔东家,这罚的是不是太狠了?错我们认,可饭总得吃啊!”

  孔晨正在气头上,丝毫不让步:“损失必须有人承担!还是那句话,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滚蛋!”

  他的强硬暂时压住了场面,工匠们敢怒不敢言,但眼神里的怨愤却几乎要溢出来。

  散工后,几个心怀不满的工匠聚到一起,找到了工坊里的“工匠兄弟会”会长李老头。

  “李会长,您得给我们说句话啊!东家这太不讲情理了!”

  “对啊,全家就指着我这点工钱买米下锅呢,全扣了,这不是要逼死我们吗?”

  李会长面露难色,搓着手道:“唉,这事儿,咱们也确实有错,做了那么多不合格的件,厂里损失那么大,一点不赔也不合适。

  东家正在气头上,这样,我去试试,看能不能求求情,好歹发一点生活费,总不能真让大家饿肚子。”

  这话一出口大家就失望,这李会长年纪大了,求稳怕事,平日里也没少得东家的小恩小惠,指望他去据理力争,恐怕是没什么希望。

  于是工匠门又找到周英,说了要扣工钱的事情,和会长的态度。

  周英看着众人沮丧的样子道:“求他没用!他和东家穿一条裤子!我们不能就这么认了!不能让这奸商无法无天!”

  “不认又能怎么办?孔东家听说在官府里也有关系,就算我们告到‘工匠司’去,等官老爷们慢悠悠开始查,我们早就饿死了!”

  周英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我就不信这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他孔晨能堵住官的耳朵,还能堵住天下人的嘴不成?”

  “你的意思是?”

  “走!”周英猛地站起身,“我们去找重民报主编高先生,他写的文章专为咱们小民说话!我们把这事捅到报纸上去,让全扬州、全江南的人都来评评这个理!”

第451章 ,作坊要转型,但代价去让工匠承担

  大同历十五年(公元1639年)10月4日,扬州城,星晨作坊。

  办公室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夕阳透过肮脏的玻璃窗,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铁屑和煤灰特有的腥锈气。

  孔成的办公桌上堆满了不合格零部件,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一只明显有砂眼的铸铁阀门,发出沉闷的“嗒、嗒”声。

  孙星还是叹了口气,拿起一个气缸部件:“师兄,说句实在话,这些件儿,若是装到咱们以前做的蒸汽抽水机上,闭着眼睛都能过关。但大伙儿都是头一回接火车的活儿,心想不都是烧蒸汽的么?能差到哪儿去?谁成想。”

  孔晨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得像刚磨好的车刀道:“差到哪里去?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抽水机慢上一分、漏上一丝,无非是少抽几桶水。可这零件要是装在飞驰的火车上。”他拿起一个尺寸略有偏差的连杆,“那就是车毁人亡!到时候,别说银子,你我的身家性命,乃至这厂子里上下百十口人的饭碗,都得砸进去!”

  孔晨严厉道:“不要说这种没用的话了,火车作坊对零件的要求更高,这批零部件做不好,我们就没有下一批订单了,我们前期购买的机械投入全都打水漂,到时候就要损失好几万两银子,厂里的转型也彻底化为泡影。”

  “现在我们最重要的事情,是要生产出满足火车作坊要求的合格零件。”

  孙星被说得哑口无言,脸色发白,一旁的冯远接口道:“师兄,你的意思我们明白。质量必须抓,这是生死线。孙星刚才的意思也不是推诿,只是工艺要求天差地别,咱们的老师傅就那么几位,大部分还是从周边村里招来的农户,农闲时来做工,手艺粗疏,心也不定。要让他们立刻达到火车作坊的标准,难啊。依我看,非得下狠心集中技术骨干,剔除生手,就算要用生手,也得经过长时间的严格培训才行。”

  孙星马上道:“对啊,师兄,而且一文钱一文货。要求高了,工匠付出的心血和承担的风险就大了,工钱若是不提上去,只怕人心不稳,怨气一生,更别提做出合格的零件了。”

  孔晨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焦躁:“工钱的事,可以商量。但现在火烧眉毛的是怎么把合格的东西做出来。”

  他转向冯远,语气斩钉截铁:“质量要抓,就得从根子上抓!每一步工序都必须有检测,谁做的零件,谁就在流程卡上签名画押!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哪道工序出了问题,哪个流程走了样,是哪个工匠出的错,一查便知!查出来,就按规矩处罚,绝不容情!”

  冯远眉头紧皱道:“师兄,这是不是太急了点?”

  厂里的质量检测当然都是有,但一般情况下不会抓的这么紧,大家都是差不多了事的,一方面是因为几年前,蒸汽抽水机卖的极其火爆,抓质量抓的太紧,生产的效率就提不上来,同时因为用了太多短工,他们的手艺也有问题,卡的太严,很多的零部件就要报废,也会影响作坊的利润。

  所以一般情况下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抽水机对零部件质量要求也没那么高,有点公差,只要不是太明显也能用。

  “难以适应?就是因为过去太松垮,才有了今天这一堆废铁!”孔晨一掌拍在桌子上,那几个不合格的零件震得跳了一下。

  “就这么定了!告诉所有工匠,从今天起,任何一个零部件,只要没通过质检,一律报废!报废件所用的原材料成本,直接从责任工匠的工钱里扣!”

  “扣工钱?”冯远愕然,“这是不是太严厉了?大家赚的都是辛苦钱,本就不多,这火车零件用料贵,真做坏几个,他们几天甚至一旬就白干了!”

  “不严厉不长记性!只有责任落到个人头上,肉疼了,他们才会真正用心!”孔晨不容置疑地打断他道:“去吧,立刻把新的检验和追责制度通知到每一个工匠,尤其是火车零部件车间的!”

  孙星和冯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无奈和担忧,但见孔晨脸色铁青,知他已下定决心,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新的制度一经公布,果然如同冷水滴进了滚油锅,整个工坊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做坏了还要扣钱?料钱从我们工钱里扣?厂里怎么能这么干!”

  “就是!我们才拿几个大子儿?这火车零件又复杂又费料,万一失手,岂不是还要倒贴?”

  “欺负人!太欺负人了!好处都是东家的,风险全摊给我们了?”

  “要是零件赚的钱都归我们,那扣料钱我们还认了!有这么办事的吗?”

  工匠们围在一起,情绪激动,议论声、抱怨声、叫骂声混杂在机器的噪音里,让整个车间充满了躁动不安的气息。很快,有人开始摔打工具,消极怠工,生产火车零部件的车间几乎陷入了瘫痪状态。

  孔晨闻讯赶来,站在一群面带愤懑的工匠面前。他看着那一张张被炉火熏黑、带着汗渍和不满的脸。

  他提高了音量:“嚷嚷什么!以前的规矩养坏了习惯,才弄出这么多废品!作坊现在要活下去,就必须立新规矩,抓真质量!我还是那句话,觉得这规矩严,受不了的,现在就可以结账走人!门开着,绝不强留!”

  他目光扫过人群道:“但是,只要选择留下来干的,就必须按新章程来!一步不能差,一点不能错!谁坏了规矩,我就找谁!”

  人群中一阵骚动。一个膀大腰圆的粗壮工匠猛地将手中的榔头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妈的!工钱没见涨多少,屁规矩倒是一大堆!还要扣钱?受你这奸商的鸟气!老子不干了!”

  说罢,骂骂咧咧地推开人群,径直向外走去。另有几个同样满腹怨气的工匠也跟着摔了家伙,嚷嚷着离去。

  然而,更多的工匠只是沉默地看着,脸上有犹豫和担忧。他们拖家带口,需要这份工作糊口。最终,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中,人们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工位旁。

  接下来的日子,孔晨几乎扎在了生产车间。他亲自盯着每一道关键工序,拿着游标卡尺和样板一遍遍检测,要求每个工匠在流程卡上签字。冯远负责具体执行检测,孙星则带着技术最好的老师傅四处救火,指导纠正。

  在如此高压之下,零部件的质量肉眼可见地提升了,报废率从一开始的骇人听闻逐渐下降,合格品的精度和强度终于摸到了火车作坊要求的门槛。

  然而,与之相对应的,是整个生产效率的断崖式下跌。工匠们因为害怕出错被罚,每一个动作都变得格外小心翼翼,反复测量,不敢求快。

  就在孔晨想着如何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提升效率。

  冯远带着一丝害怕道:“师兄,重民报主编高登来我们场采访。”

  孔晨皱眉头道:“这个祸害怎么想到来我们作坊。”

  这几年重民社报道了多家作坊的事故,导致多位东家被抓,牵连了的官员也不少,虽然他的工厂没出大的事故,但他也不想招惹这个灾星。

  冯远道:“好像只是周英他们找了高登,所以他才过来了。”

  “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去招待他。”孔晨皱眉头道。

  说完孔晨就来一到厂房外,果然看到穿着一身长衫的高登。

  孔晨故意使气抓住高登的手,又来一个拥抱道:“高主编,久仰大名,没想到您还能光顾我这个小作坊。”

  孔晨做了一个早上的事,手上沾了铁屑,机油,衣服上也满是碎屑,极其邋遢,他这一套连环的动作下来,高登手上也满是机油,身上也满是铁屑。

  但高登满不在意,孔晨弄了个寂寞,两人随即进入了厂房。

  只见厂房内各种机械轰鸣,工匠按照工序一步步的在生产零部件,并没有人在意他们。

  高登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道:“我听说孔东家也是大同工业区出来的?”

  孔晨得意道:“没错,当年就是俺们第一批跟着元首,某还记得您的重民社就是那段时间成立的,你们的这些人专门给我们元首作对。”

  他在大同工业区待过,是他人生最得意自豪的事情,也是在警告高登,他可是元首的人。

  高登摇头道:“我们只是对做事的方法意见不同,没有所谓的做对,不过现在看来元首走的路是对的而已。”

  而后他又感叹道:“孔东家你出自大同工业区,不过对于大同之志的理解却连我这个外人都不如。我听说孔东家您厂里工匠的工钱几乎是行业最低,各种福利待遇也不高,你的这番作风可一点不像是元首教出来的。”

  孔晨有些尴尬,他倒是想提升一下工钱和福利待遇,但是利润就下降。他很快说解释道:“元首说过,我们这些作坊人多的雇佣工匠,就是对大同之治最好的帮助,我这个作坊有350多工匠,养活了350多个工匠和他们的家人。”

  高登嘲讽道:“所以只因为他们出了一批不合格的产品,却要扣他们的工钱。这个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没了工钱他们该如何养活自己的家人?”

  孔晨义正言辞道:“这只是为了明确厂里的规章制度,这是成长必须要付的代价,而且你不能光看到工匠的损失,也要看到我的损失啊,那些零部件已不合格,我几千两银子都没了。”

  “我做东家也不要容易,你看着眼前这个作坊,几十台机器在运转,几百个工匠要养活,这个作坊投入的就十几万两,每一天的费用就超过了500两,作坊一停,不但工匠要没收入,我也要损失500两。”

  高登嘲讽道:“我听说孔东家前几天去金陵购买庄园,想来价格不低吧?”

  孔晨警惕道:“这都是我用合法财产买的。”

  “我没说不合法,只是这350多个工匠为孔东家赚了一套庄园,你却依旧在吝啬他们三两银子的工钱,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孔晨只能把自己的困难也给摆出来道:“作坊虽然前几年赚了钱,但这些年生产蒸汽机的厂家越来越多,我能赚的钱也越来越少了。

  所以才要产业升级做火车的零部件,升级失败,我赚的钱都要血本无归,现在作坊抓的严,也是为了工匠日后的饭碗,这是为了大家的长远利益。”

  高登带着一丝鄙夷道:“孔东家不觉得您说的这番话,和当初的士绅很像,当初士绅也说他们养活了佃户,天灾一到他们也不肯降低租子。反过来还要盘剥他们少的可怜钱粮。

  孔晨不满道:“这怎么能一样,这是工人做错了事情,我问心无愧。”

  高登见他死鸭子嘴硬淡然道:“你的作坊要转型,但代价却让工匠承担,赚了钱你自己买庄园,却也没看到工匠有收入上的提升,你觉得这合理吗。”

  孔晨道:“有什么不合理某承担的最大的代价,工匠只是按工钱做事,我也没亏待他们。”

  “某已经大致了解事情的原委了,你如果不愿意发放工钱,孔东家可以看一下3日后的重民报。”高登冷笑道。

  孔晨嘴硬道:“我又没违法,还怕你报道?”

  高登嘲讽笑道:“没违法最好。”

  高登回到自己报社,周英等等待的人围上来道:“高主编,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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