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从北方考察而来的李文兵,在李岩的带领下,走进了金陵巡抚衙门的核心办公区域。一进入宽敞的数据处理大厅,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大厅内,整整十台最新式的“帕斯卡计算器”整齐排列,发出规律而清脆的“咔哒”声。
每台机器前都坐着一名操作员,飞快地拨动数字轮,将写满数据的纸条送入机器,再将计算结果工整地抄录在报表上。他们身后,是排着长队、抱着各种账册和文件等待计算结果的各科室吏员。
这十台价值不菲的“帕卡计算器”同时运转,那种机械之美感,充满了这个时代难得的科技感和蒸汽朋克氛围。
李文兵惊叹道:“一台‘帕卡计算器’听说要上万元,你们金陵府衙,竟然配备了十台之多?三司使都没有你们的计算器多”
李岩笑道:“实在是没办法,需要核算处理的数据量太大了!幸亏都督研究出这种计算器,否则,光是为了处理这些数据,我们就得多建两所数学院,还未必够用!”
为了管理日益庞大的官营和官督商办经济体系,金陵仿效京城,也建立了自己的“金陵数学院”,培养专业核算人才。
但由于他们实行的是更深度的官营和入股模式,需要统计、分析的数据量,甚至比主管全国财政的三司使衙门还要庞大。上千名学子日夜核算,仍感力不从心,以至于衙门在很多非核心数据上,不得不采取“抓大放小”、模糊估算的策略。
李文兵听得心惊,追问道:“比三司使的计算量都大,你们到底有多少作坊?”
李岩道:“目前直接由巡抚衙门控股或大同社深度入股、纳入统一管理体系的作坊,大约有三千余家。从最基础农场、茶园、桑蚕院,到重工业的钢铁、机械、水泥、煤炭,再到轻工业的纺织、造纸、日用化工……几乎遍布了整个轻重工业体系。”
“三千多家?!”李文兵倒吸一口凉气,“这如何管理得过来?”
即便是民朝的三司使,直接管理六百余家大型核心作坊已是焦头烂额,时常出现地方阳奉阴违、争夺管理权的情况,迫使三司使不断放弃一些非核心产业以收缩战线。
李岩笑道:“三千多家听起来吓人,但其中大部分,我们采取的是入股而非直管。具体的管理和经营,仍然依靠原本那些熟悉行情的作坊主。”
“但这般放手,那些作坊主若有私心,中饱私囊或是虚报成本,你们如何监管?人手根本不够啊!”李文兵指出关键难题。
“我们不需要派员盯住每一个作坊主。”李岩解释道,“这三千多家作坊,雇佣了超过十万名登记在册的工匠。这些工匠,大多是我们大同社的成员,或是拥护我们政策的积极分子。
他们清楚,作坊经营的好坏直接关系到自己的薪俸和分红。因此,他们是天然的监督者。十万双眼睛盯着,哪个作坊主敢肆意妄为?
而且成本账目、生产效益,在工匠参与管理监督的机制下,很难瞒天过海。”
李文兵若有所思,但仍不放心:“那如果他们消极应对,出工不出力,效率低下又如何?”
“我们有一套‘效绩指标’。”李岩继续道:“定期考核各作坊的产出、成本、质量、创新。连续不达标的,会被警告、降低订单配额,直至最终踢出官营供应体系,让他们自己去完全市场竞争,自生自灭。
同时,我们牢牢掌握着钢铁、大型机械、精密钟表、基础纺织、水泥等十几个最关键产业链的龙头企业和核心技术。大部分下游作坊,实际上都是这些核心产业链上的‘螺丝钉’,按照我们制定的标准和要求进行生产,不需要太多的‘自主意识’。我们只需要管好这十几个龙头,就能有效地协调和引导这三千多家附属作坊的运转方向。”
李文兵听得频频点头,最后问道:“那么,面对此次波及全国的战后萧条,你们这套体系又是如何应对的?”
李岩淡然笑道:“共担成本。首先,根据市场变化,统一决策降价以保持市场份额和流动性。然后,对整个产业链进行成本重新审核,从原材料到最终产品,整条产业链共同承担降价的损失,避免单个环节被压垮。
如果最终价格跌破了我们的综合成本线。”他顿了顿,语气坚定,“我们就启动内部消化机制。将这些‘过剩’的产品,以成本价或福利形式,供应给我们自己的工匠、官办机构的职员,或者用于公共工程建设。
东西既然已经生产出来了,难道还愁没有用处吗?无非是利润暂时转化为内部福利和固定资产罢了。保住产能、保住工匠队伍、维持社会运转,才是根本。”
“这场危机不但没有冲垮我们的产业链,反而让江南的作坊为了活下去大量的加入我们的体系,其实在两年前,这套体系下只有2000多家作坊,但因为这两年的萧条,反而扩张了1/3的体量。”
李文兵听完这一整套从微观监督到宏观调控,兼具原则性与灵活性的管理体系阐述,激动地握住李岩的手道:“好!好一个‘抓大放小,依托工匠,掌控龙头,内部循环’!你这是为我们大同社的经济治理,实实在在地蹚出了一条新路啊!”
他之前在扬州,见识了蒸汽机的轰鸣与技术的飞跃,但也看到了自由市场下的贫富差距逐渐拉大,内心本来是感觉到忧心忡忡,扬州虽富,但豪强遍地。
直到此刻,在金陵,他从李岩这里,看到了一种将庞大生产力有效组织起来,应对危机的办法。这不仅仅是一条经济道路,更是一种崭新的社会组织模式的雏形,这种模式才更符合他们大同社的理想。
第513章 ,工匠社会与湖广艰难的转型
大同历二十五年(公元1647年)7月25日,南直隶。
李文兵又在金陵巡视几天,金陵原本是江南的经济中心,这些年发展虽然不慢,但已经比不上扬州。
但李文兵更喜欢金陵的环境,扬州富虽然富,但却是繁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感,根本不是他想象当中的大同世界。
在扬州富商豪奢,工匠疲惫,每个人都忙忙碌碌,为金钱而奔波,整个环境充满了拜金的气氛。
但金陵虽然人口不如扬州多,富裕也差一点,但这里的工匠不用那么行色匆匆,更加从容自信。
这里的富商也没有扬州那么多,豪奢,这里没有大量的勾栏瓦舍,酒池肉林的场景。
却有大量服务普通工匠的酒馆茶馆说书馆,以及街道旁大量的足球场,在金陵有种江南水乡的从容。
产业的发展,也是分散在南直隶多个州县当中,每个县市都有自己独特的产业,所以南直隶的百姓只用待在自己家乡,或者是家乡的县城打工即可,既不用千里奔波去大城市赚钱,也不会出现赚到钱,却因为难以在打工的地方立足而感到不满,这里的主角不再是那些豪奢的商人了,而是一个个普普通通,忙忙碌碌的工匠。
金陵的傍晚,整座城市才像是活过来了一样,工匠们呼朋引伴,三三两两,或是去戏院,或是去茶馆,要不找旁厂区旁边的空地,踢一场足球赛消遣娱乐。
李文兵看着这些从容自信的工匠道:“你做的很好,难怪元首继续让你留在南直隶,这才是真正的大同世界。”
这几年大同社的将军巡抚,每年都会调动一两位,防止他们形成山头,只有李岩的南直隶巡抚,却没有被调动,徐晨给的理由是南直隶在进行一场社会实验,让他们给予一定的帮助,今天他终于看到这场社会实践的成果了。
李岩苦笑道:“我努力了十几年,官营体系也就接纳了三十万,能影响百万工匠,但对比整个南直隶2000多万人口,依旧是杯水车薪,想要建成大同世界,需要努力上百年。”
李文兵笑道:“事情不是一代人就能做的完的,你这个模式就很好,我们一点点复制到其他行省,一点点的往着大同世界前进,让天朝文明走出治乱轮回,我等也算是不虚此生。”
“砰砰砰!”忽然一个足球飞了过来,落在他们脚底下。
一个中年的汉子走过来抱歉道:“我等的足球没有砸到你们吧。”
“没有!”李文兵笑道。
“李执政!!”来人惊愕的说不出话来,整个人也紧张的不知道该干什么好。
李文兵看着这个略显肥胖的中年道:“你倒是有点面熟,你是我们大同社的社员?”
这个时候潘旻惊讶道:“李巡抚。”
李岩笑道:“这位是我们大同社的总理大臣。”
潘旻马上道:“李执政好。”
李文兵笑道:“你们这是在踢足球赛?”
潘旻从容道:“工友之间的友谊赛。”
李文兵笑道:“踢足球赛好,既能锻炼组织力,又能团结工友,社长就说过,足球赛是属于我们工友独有的文化生活,现在各个行省都有自己的联赛,弄的也是如火如荼,我看机会成熟的时候,可以搞一个各个行省的冠军联赛,让各个行省的总冠军,去京城踢足球,加大各行省工友之间的流。”
李岩笑道:“执政您这个提议好,我的也想见识见识其他行省工友的球技。”
李文兵看着还有点紧张的孔晨笑道:“不用这么紧张,我也不吃人,你叫什么名字,你们工厂是做什么的?”
潘旻看到紧张咋说不出话的孔晨道:“他是我们厂长,叫孔晨,我们厂是生产蒸汽抽水机。”
“孔晨?”李文兵终于有点想起他了。
“你不是在扬州开工厂,怎么来金陵了?”
孔晨苦着脸道:“扬州竞争激烈,我把厂子搬迁到金陵,加入官营体系了。”
李文兵脸色这才稍微好了一些道:“能知错能改,也算是善莫大焉。”
孔晨马上道:“我一定谨记执政的教诲,我大同时间添砖加瓦。”
这个小小的插曲并没有影响李文兵的好心情,他在南直隶考察半个月之后,踏上了北返的轮船,他要回去组织一年一度的公民议会。
话分两头,相比一路考察的李文兵,李富和刘宗敏却是一路做恶人,他们牢记刘永的话,对那些资不抵债的作坊,生产效率差的作坊该关的,关,该发卖的,发卖,工匠能安置的安置。
这一路从北到南各州府官吏对他们都没有什么好脸色,把他们看成丧门星,对关闭的作坊,他们用尽各种方法拖,甚至请他们向元首求情,但都被两人坚决的拒绝了,这口子开了,他们后面的事情还要不要做?
所以他们一行人走的极慢,到九月份的时候才走到了湖广行省的襄阳府。
但他们想要关闭襄阳第三纺织厂却遭到了襄阳府上下的抵制不说,连湖广巡抚沈植都出面抵制。
他来到招待所对两人诉苦道:“我们湖广行省自从纳入大同社以来,每年要往中原输入千万石以上的稻米,去年往中原输入了2700万石稻米,社里在南洋购买粮食,又是加价,又是补贴,一石三元,我们湖广的稻米却只有9角。”
“我知道这是为了救助中原的灾民,南洋是个外人,不给高价钱,他们是不会往中原运输粮食的,湖广和中原是同胞兄弟,这个责任我湖广要背,也应该背。”
“这十几年来为了保证民朝的粮食安全,我湖广行省所有的重心都放在粮食生产上,湖广上下几万官员,修水坝,修水渠,开荒种地,人家开纺织厂,我们在种地,人家修钢铁厂,我们还在种地,没办法谁让我们湖广是天下的粮仓,湖广熟,天下足,这是连小儿,都懂的话。”
但种地只能让大伙吃饱饭,想要富裕就要发展产业,第三纺织厂的确有点亏本,但不能因为这样就把他们关闭呀。
要真的按市场价来算,我们湖广一年对外输出两千多万石粮食,全部按市场价来算,一年怎么也要多出2000多万元,怎么没看到有谁把这笔钱补给我们?”
“要按市场化来经营,就全市场化经营,先给我们湖广补偿1亿元的粮食钱,不能总有我们这些种地的人吃亏,这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沈植显然怨念颇深,一时间全部都发泄出来了。
从大同社攻占湖广行省之后,对两代巡抚的任务就是保粮食,湖广行省所有的资源和钱财,都用在修水库水渠开荒,增加粮食产能这些项目上。
湖广的官吏,最开始大部分都是北方人,他们知道粮食对北方的重要,湖广的粮食就是用来救活他们的亲人,他们的乡亲。
所以他们身先士卒,带着湖广农户修了十多年的水利设施和开了十年的荒地。
但北方的旱情逐步减少,对湖广粮食的需求也在减少,尤其是这两年,无穷无尽的天灾过去,去年整个民朝粮食增产一成多,元首府就放开了湖广粮食的限制,允许一定的自由买卖。
天下的农户放开肚皮吃了一年,都没把这些粮食吃完,一日三餐开始从城市向农村普及,农户现在也能彻底吃个饱饭。
今年夏收,整个民朝从南到北都是大丰收,湖广更是前所未有的增产两成,年产粮食增加了3000多万石,湖广从上到下都喜笑颜开,但官仓却通知他们,今年收的粮食要再减少一成。
当初大同社定下要储存到足够天下人吃三年粮食的宏伟目标,居然在大同社成立25年之后,真要达成了,现在官仓居然要满了。
湖广的粮食放开了限制,长到一元二角的情况下,夏收之后快速跌到一元一。
沈植的湖广官员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是要谷贱伤农,今年秋收如果再丰收,粮食的价格只怕还会跌破一块。
湖广行省他们忧患意识很高,在大同社放开粮食的限制之后,他们意识到北方度过了这场旱灾以后不会缺粮食,湖广要想办法转型,而他们看着民朝各个红火能赚钱的产业。
钢铁行业利润虽然高,但投资太大,建设的工期太长,技术要求也高,除非有元首府的支持,不然他们弄不出来。
想要弄蒸汽机,低端的小型抽水机,锅驼机,市场饱和利润也不高,这种小厂子在湖广到处都是。
最后他们看中了纺织厂,纺织厂投入相对来少,技术难度也不高,湖广有一定的基础,当时民朝纺织业红红火火,于是他们决定湖广原有的纺织厂要扩展,还在襄阳城再建立一个大型的作坊。
结果他们这个作坊还没建设好,新大陆的战事结束,庞大的军需订单消失了,还因为新大陆土著疯狂杀入西班牙人,一个几千万的大市场也被土著杀的干干净净,短时间内消灭了上亿的市场,纺织行业由最赚以前的行业迅速变得产能过剩。
而像襄阳第三纺织厂这种,已经处于纺织出多少布就要亏多少钱的窘境。
李富和刘宗敏两人一时间被说的哑口无言,这十年湖广贡献的确最大,他们不但要往北方供应粮食,还要往江南两广地区供应粮食。
关键大同社为了控制物价粮食的价格并不高,最缺粮食的时候,甚至不允许粮食自由买卖,而是直接定死了粮食的价格。
李富沉默半天劝说道:“你们继续坚持下去也是没用,短时间内纺织行业供过于求,不消除一些落后的产能,这种情况是不会得到改善的,你们这种新建立的纺织作坊,生产效率是比不上那些老作坊,只能陷入越生产越亏的窘境。”
沈植道:“把新建立的纺织厂就这样贩卖,其他的作坊不会用这些机器去生产布,这不一样是产能过剩,有什么不同,我只求元首府给我们一点时间,我相信襄阳第三纺织厂能做到扭亏为盈。”
刘宗敏想了想道:“如果沈执事一定要坚持,那也可以,元首说了,纺织厂以后的损失,由你们出公使钱来负责,如果还不够,就拿功臣年金和厚生金来偿还,谁挖的坑谁填,这就是元首的态度,您确定真要拿一省人的养老钱和公使钱来博一下?”
刚才开口滔滔不绝沈植沉默了,这个责任很重大,真不是他能独断专行的啦。
他想了想道:“我需要商议一下。”
李富道:“老沈,我们可以给你三天时间,这三天内给我们一个答复,我们也好向元首复命。”
沈植和湖广高层商议一阵之后,最终还是决定,以后粮食会越来越多,湖广的粮食价格还会下降,湖广要坚决转型,要保下襄阳第三纺织厂,熬过这阵寒冬。
于是李富和刘宗敏两人召集了当地商贾,带着他们找到沈植道:“老沈,既然你坚持,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湖广行省先把欠下的债务偿还,还有我要再警告你一次,民朝《契约法令》规定,契约完成,钱货两清,因意外的最多不能超过一个月,现在你们已经欠了人家半年的账款,这笔钱也应该还了。”
沈植愕然!
第514章 ,民朝打了一个喷嚏,南中就得重感冒
大同历二十五年(公元1647年)9月25日,京城,富临戏院
富临戏院最好的包厢内,丝绒帷幕低垂,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大同社军方的一众高层难得齐聚一堂,围坐在一张长桌旁,桌上摆放着时令鲜果、精致点心,江南黄酒。
众人的目光都被舞台上的戏曲吸引,台上演的是《夺宝奇兵二》。
剧情跌宕起伏,主角深入新大陆的雨林秘境,躲过各种惊险的机关,和贪婪的西班牙殖民者斗智斗勇,最终发现了传说中堆满黄金的古城。
紧张的配乐和引人入胜的剧情,引得包厢内这些见惯了沙场风云的将领们也连连低声喝彩。
作为东道主的张献忠感慨道:“社长写的这戏文,真是绝了,尤其是最后那黄金宝藏的那一幕,看得俺老张都心痒痒,恨不得立马带兵去那新大陆瞧瞧,是不是真像戏里演的,遍地都是黄金宝藏,随便踢块石头都能蹦出狗头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