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象升眼神闪烁不定,呼吸越发急促。
哪怕经历过琼林宴的荣耀,也没想到皇帝会给予如此殊遇。
批阅奏疏?
这可是连六部堂官都要屏息凝神的要务!
记忆中父亲曾说过,当年严嵩为内阁首辅时,连碰一碰奏本都要先净手焚香。
而现在,他们这些初入仕途的新科进士,竟要代天子批答军机?
“臣等惶恐!”
倪元璐突然跪伏在地,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金砖。
他青色官袍的下摆铺展如莲叶,声音却带着几分颤抖:“批阅奏疏乃阁臣之责,臣等微末小臣,安敢行此僭越之事?”
暖阁内熏香的青烟在他周身缭绕,将那张清俊的面容衬得愈发苍白。
朱由校看着倪元潞诚惶诚恐的模样,嘴角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朕不是让你们批阅奏疏,而是让你们参谋。”
年轻的皇帝顿了顿,目光在两位翰林之间流转。
“也不是所有奏疏,只是关于军事方面的奏疏而已。“
暖阁内的烛火忽明忽暗,映照在朱由校年轻却已显威严的面容上。
他端起茶盏浅啜一口,继续说道:“朕一日批阅数百份奏疏,纵使精力旺盛如朕,也难免有疲累之时。你们帮朕参谋一二,能省下朕不少心力。”
说到这里,朱由校忽然站起身来,负手而立。
窗外透进的月光与殿内的烛光交织,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朕准备在乾清宫设立军机处,专门为朕参谋军事方面的事情,朕看你们就很适合进入军机处。”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借着辽东大捷的余威,朱由校决心将这个在后世赫赫有名的机构提前设立。
此刻的军机处还只是个雏形,仅能参谋军事奏疏,但年轻的皇帝心中已有盘算。
这个新设的机构,可以慢慢赋予实权。
之所以要设立军机处,背后自有朱由校深远的政治考量。
朱由校心里明白,自己登基未久,朝中重臣多是先帝留下的老臣,虽忠心可鉴,却难免因循守旧。
而那些真正与自己志同道合、锐意进取的年轻官员,如倪元璐、卢象升之流,却因资历尚浅,难以在短时间内进入权力中枢。
军机处的设立,正是朱由校精心设计的一步妙棋。
这个新设的机构,巧妙地绕过了传统内阁制度的桎梏。
按照惯例,入阁拜相需要经过漫长的资历积累,往往要熬到两鬓斑白才能跻身其中。
但军机处不同,它不拘一格,即便是新科进士亦可任职。
这给了朱由校极大的用人自由,可以随时将那些才华横溢的年轻官员纳入自己的决策圈。
更重要的是,军机处虽名义上只是个参谋机构,实则暗藏玄机。
它设在乾清宫内,与皇帝朝夕相处,参与军国要务的商议。
这种‘位卑权重’的特殊地位,既不会过分刺激朝中老臣的神经,又能让朱由校直接培养自己的班底。
倪元潞还在犹豫,脑海中闪过无数朝堂倾轧的典故。
而卢象升已然撩袍跪地,额头重重叩在金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陛下如此勤政,令臣等汗颜。臣虽愚钝,愿竭尽驽钝,为陛下分忧!”
这声音在暖阁内回荡,倪元潞见状,也只得深深拜下:“臣谨遵圣命。”
只是那声音里,仍带着几分迟疑。
朱由校满意地颔首,示意魏朝将一摞辽东军报送到两位翰林面前。
倪元潞胆战心惊如履薄冰,卢象升则若有所思似有所悟。
两位翰林当即开始了他们仕途中最特殊的差事:为天子参谋军机要务。
暖阁内一时只闻书页翻动之声,偶尔夹杂着朱由校的轻声询问。
说来也奇,多了这两双慧眼相助,朱由校批阅奏疏的速度竟快了许多。
那些原本需要反复斟酌的军报,如今只需略览两位翰林拟就的批语,便可迅速决断。
年轻的皇帝终于得以将更多精力集中在那些关乎国本的奏疏上。
陕西的旱情要如何赈济,漕运的积弊该怎样整顿
这些往日被军务挤占的政务,如今都能细细推敲了。
就在朱由校与两位翰林商议军机要务之际,暖阁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司礼监掌印太监魏朝轻手轻脚地趋步上前,在距离御案三步处恭敬跪倒,双手捧着一块象牙腰牌:“启奏陛下,内阁群辅李汝华、户部尚书李长庚递牌子求见!”
朱由校闻言,朱笔微微一顿,抬眉问道:“可说了是因为何事来拜见?”
这些日子以来,每当这两位大臣联袂求见,十有八九都是来哭穷要钱的。
若是如此,这两个人他见都不见!
真当他的内帑是取之不尽的金山银海?
若非他登基以来多方敛财,辽东的后勤补给早就断了,哪还有余力发放将士们的粮饷赏赐?
更何况,内帑还要供养京营的十余万大军,他纵使真是开银行的,钱也不够用。
现在他一听到李汝华与李长庚的名字,就条件反射般地感到头痛。
魏朝察言观色,连忙回禀:“启禀陛下,听他们说,是为天津市舶使司的事情来的。”
朱由校听到天津市舶使司几个字,原本疲惫的双眼顿时精光四射。
他顿时不累了。
这可是关乎开源生财的要事!
朱由校整了整衣冠,声音里带着几分期待:“让他们进来吧!”
“奴婢遵命!”
魏朝躬身退出暖阁,不多时便引着两位重臣入内。
李汝华与李长庚迈着规整的官步,在距离御案五步处齐齐跪倒:“臣东阁大学士李汝华(户部尚书李长庚),恭请陛下圣恭万安!”
“朕安,起来罢。”
朱由校虚抬右手,示意魏朝赐座。
老太监连忙指挥小太监搬来两个黄花梨圈椅。
“谢陛下隆恩!”
两位大臣恭敬谢恩,缓缓入座。
就在这当口,李汝华余光瞥见暖阁角落里伏案疾书的两个青色身影。
那不是新科状元倪元璐和榜眼卢象升吗?
他们手中竟拿着朱笔在批阅奏疏!
老臣心头一震,与李长庚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
不过,两人的震惊之色很快就消散了。
他们宦海沉浮数十载,深知在这紫禁城里,有些事看见了也要装作没看见。
更何况,今日他们前来,可是另有要事。
这关系到能否解决朝廷捉襟见肘的财政困境。
两人震惊的表情尽在朱由校眼中,但他也当没看到,将话题引到他们两人此行的目的上来。
“说说吧,你们此番前来作甚!”
李汝华与李长庚对视一眼,前者硬着头皮拱手道:“陛下明鉴,按熊廷弼送来的捷报核算,此番封赏将士并抚恤伤亡,至少需五十万两之数。”
他顿了顿,喉结微动,委屈般说道:“只是.如今太仓银库几近见底,臣等实在是在短时间内筹措不出这么多的钱财.”
“又是哭穷?”
朱由校无语的摇摇头。
“朕听魏大铛说,你们是为天津市舶使司而来?怎么又在哭穷?”
“陛下圣明!”
李长庚见机立即接过话头,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
“臣等愚钝,虽不敢妄议加征辽饷,却思及天津乃我朝北方门户,有些主意。”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卷精心绘制的海图,在魏朝捧来的案几上徐徐展开。
朱由校目光一凝,只见图上渤海湾如弯月抱珠,天津卫恰似明珠缀于要冲。
他身子不自觉地前倾,眼中露出十分感兴趣之色,问道:“爱卿有何良策?”
这一问,如投石入水,激起千层波澜。
李长庚闻言精神一振。
他手指点向渤海湾处,声音沉稳有力:
“陛下容禀,天津市舶使司地处渤海湾咽喉要道,实乃连接辽东、朝鲜、倭国的海上门户。此处既是大运河的北端枢纽,又有直沽河贯穿其中,水陆交通之便利,堪称北方第一。”
他条分缕析地陈述道:
“其一,可设天津为军需贸易中枢。臣查辽东将士最缺火药、铁器,而朝鲜苦无上好棉布。若以官营方式统购统销,既可避免奸商哄抬物价,又能以高价换取辽东人参、貂皮等特产。”
“其二,当垄断高利商品。”
李长庚眼中精光闪烁。
“倭国白银低贱,若可与之贸易,可岁入百万两,朝鲜高丽参价比黄金,南洋香料更是价值连城。若由市舶司专营,抽取三成关税,岁入何止百万?”
“其三,发放‘船引’一事。臣已查得,仅登州一地,每年走私商船就不下百艘。若发放特许,每船收税五百两,再对北方海商减税三成,何愁商贾不云集天津?”
朱由校听得入神,不时点头。
李长庚见状,像是被认可一般,语速加快:
“其四,护航收费。眼下海盗猖獗,建奴不时袭扰。若以水师护航,按货值百分抽一,既保商路畅通,又可练兵筹饷。”
“其五,利用运河之利。将苏杭丝绸、景德镇瓷器、武夷山茶叶集中天津,转销外洋,获利至少翻倍。”
到了此时,李长庚的奏对仍在继续,他话语不停,继续说道:
“另外,臣请设番坊专供外商,收取地租与交易税。更有一策,辽东缺马,可许商人以马匹抵税。一匹战马抵税二十两,既解军需之急,又免银钱之困。”
说到此处,老尚书从怀中取出一本账册,颇为自豪的说道:“此乃臣与李阁老核算的岁入预估,请陛下御览。”
朱由校接过账册,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列着各项收支,最后合计竟写着‘岁入可增至少一百八十万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