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刘兴祚的封赏,朱由校就是不满意的。
单看这些赏赐,其实已远超寻常武将的擢升。
从建奴的降将一跃成为大明副总兵,还有实打实的银子和田地,按常理说已是厚待。
可朱由校却觉得,这远远配不上刘兴祚立下的功劳。
毕竟作为沈阳大捷的大功臣,论功的时候居然只排到第三?
他手指在“副总兵”三个字上重重一点,目光变得深邃。
刘兴祚不是寻常的立功将士,他是从后金阵营里杀出来的“反正者”,而且是在激战正酣时倒戈,亲手斩杀了努尔哈赤的亲儿子,这等冲击力,远比一场胜仗的杀伤更具战略意义。
“方爱卿,孙爱卿。”
朱由校抬眼看向两位阁老,语气陡然加重。
“刘兴祚的封赏,差了一点。”
方从哲愣了一下,躬身问道:“陛下觉得何处不妥?按军功簿核算,副总兵已是越级提拔,赏银与庄田也已比照一等功加倍了。”
“你们只算了他的战功,却没算他的‘示警之功’。”
“此人原是努尔哈赤麾下,却能弃暗投明,这本身就是给那些依附建奴的汉人树了个榜样。你们想过没有,建奴治下的汉人,多少是被逼无奈、忍辱偷生?他们看着刘兴祚能得如此封赏,会不会动心?”
孙如游这才恍然大悟,拱手道:“陛下远见,臣等愚钝。”
朱由校继续说道:
“建奴能站稳辽东,靠的是什么?
不只是他们的八旗铁骑,更是掳掠去的汉人工匠、农夫、甚至士兵。这些人在那边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不过是为了活命。
若朕能给他们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让他们看到归明之后能有荣华富贵,能有尊严,他们还会甘心为建奴卖命吗?”
他顿了顿,指尖在案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刘兴祚就是那块‘千金买骨’的马骨。赏得不够重,不足以让建奴治下的汉人看到希望;赏得不够显眼,不足以让他们相信大明的诚意。”
方从哲与孙如游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撼。
他们原本只想着按军功论赏,却没料到皇帝早已将这桩封赏与瓦解后金根基的大战略联系在了一起。
“还请陛下示下,该如何增改?”
方从哲躬身追问。
朱由校放下朱笔,目光如炬地看向两人,一字一顿道:“刘兴祚临阵反正,手刃伪贝勒,此等大功,当封威虏伯,岁禄八百石。以示恩宠,彰其殊勋。”
“什么?!”
方从哲闻言,身子猛地一晃,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抬眼看向皇帝,见朱由校神色笃定,不似玩笑,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封伯可是异姓臣子能得的极致荣耀!
李成梁在辽东立下多少功勋,才得一个宁远伯,这刘兴祚反正就给封伯了?
孙如游也脸色微变,下意识地想开口劝阻,却被方从哲用眼神制止了。
方从哲定了定神,迟疑着开口,语气带着几分为难:“陛下,臣斗胆进言,刘兴祚虽是大功,但终究是降将出身。按国朝规制,降将立功需累功多年,且需有定鼎之功方能封伯。当年收降的蒙古部落首领,亦是征战十余年才得个爵位……”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朱由校打断他的话,语气斩钉截铁。
“若是斩将夺旗、临阵反正的大功都不够封伯,那什么样的功劳够?朕要的不是按部就班的封赏,是让建奴治下的汉人看看,归降大明能得何等荣耀!”
他站起身,走到两人面前,眼神锐利。
“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只要肯为大明效力,哪怕是降将,朕也舍得下血本!今日封他为伯,明日就会有十个、百个‘刘兴祚’带着兵马、带着情报来归降,这笔账,划算不划算?”
方从哲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知道皇帝说得有理,可这封赏实在太过破格,恐怕会引来朝野非议。
但看着朱由校坚定的眼神,他终究还是躬身道:“陛下圣明,臣明白了。臣这便召集内阁与礼部官员,商议封爵赐姓的仪轨。”
“去吧。”
朱由校摆了摆手,颇为自信的说道:“告诉他们,此事要快,要大张旗鼓地办,朕就是要让辽东的汉人、让建奴的耳朵里,都听到刘兴祚的名字,都看到他的风光。”
“臣等遵命!”
方从哲与孙如游躬身退下,暖阁内又恢复了宁静。
朱由校望着两人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
有功就赏,有过就罚,这是驭下的根本。
今日破格封赏刘兴祚,看似是打破规矩,实则是在为大明铺设一条“攻心之路”。
有了这个先例,往后熊廷弼要在辽东安插眼线,锦衣卫要策反建奴麾下的汉人将领,都会容易得多。
毕竟,没人能拒绝“封妻荫子、光耀门楣”的诱惑,尤其是那些在女真铁蹄下活得猪狗不如的汉人。
这便是他的阳谋。
朱由校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归降大明,好处大大的有。
而与大明为敌,德格类就是下场!
第272章 积舰成军,水师固防
天津卫,大沽口。
海风裹挟着咸湿的气息掠过堤岸,与两个月前的荒乱萧瑟不同,如今的港湾已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曾经坍塌的堤岸被新砌的青石加固,拓宽至三丈有余,堤上往来的脚夫扛着货箱穿梭,号子声此起彼伏。
岸边的吊臂风车缓缓转动,将船舱里的货物吊运至码头,栈桥上堆积的粮袋、布匹如山丘般连绵,商号的伙计正拿着账簿核对数目,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最惹眼的是那座翻新的商港。
原本破旧的木质码头被替换成坚固的条石结构,能同时停靠十艘中型货船。
此刻,三艘挂着“晋”“徽”商号旗帜的漕船正缓缓靠岸,船工们忙着抛锚系缆,甲板上的水手互相吆喝着,将一捆捆山西的潞绸、江南的茶叶搬运下船。
不远处,两艘来自登州的渔船刚卸下鲜鱼,鱼鳞在阳光下闪着银光,很快就被闻讯而来的商贩围住,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只是,这热闹里透着分明的界限。
商港西侧,一道丈高的栅栏将港湾一分为二,栅栏后便是戒备森严的军港。
这里才是大沽口的核心。
偶尔有运粮船驶入,也需经过三道关卡查验,才能靠近战船卸货。
“军港重地,闲人免进!”
栅栏旁的卫兵厉声喝止了一个试图靠近的货郎,手中的长刀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商港的喧嚣与军港的肃杀,在这片港湾里奇妙地共存。
往来的商人都清楚,大沽口的热闹,一半是靠商船带来的商机,另一半,则是靠军港的战船撑起来的底气。
有这铁壁般的防务在,才能安心做这跨洋越海的买卖。
当然,大沽口的热闹比起天津另一处所在,终究还是稍逊一筹。
此刻整个天津卫最是热火朝天的,当属从三岔河口绵延至塘沽的那段海港。
三岔河口本就是天津的命脉所在,海河、北运河、南运河在此交汇,河面宽阔如湖,历来便是北方最繁忙的内河码头。
往日里,这里商船云集,漕船穿梭,脚夫的号子、商贩的吆喝、船工的呼喊交织成一片,早已是天津最鲜活的底色。
而自皇帝下旨在此开设市舶使司后,这片水域更是焕发了前所未有的生机。
以往那些偷偷摸摸驾着海船出海打鱼、或是冒险与南洋诸国通商的商贾渔民,如今终于能光明正大地扬起风帆。
只要手持一份官府签发的“船引”,便可合法出海,再不必担心被当作“海寇”缉拿。
更妙的是这船引的获取之道,并不困难。
按新制,凡献一艘船给市舶司的,便能换得三年期的船引:献载重百石的大船,便得大船船引,可远航至吕宋、暹罗。
献仅容数人的小渔船,便得小船船引,能在近海捕鱼。
这等“以船换引”的法子,既充实了官船储备,又让寻常百姓踮踮脚就能摸到出海的门槛,一时间,天津周边的船匠铺子都忙得昼夜不歇,新船下水的鞭炮声几乎日日不绝。
此刻,大沽口天津水师衙门内,青砖铺就的甬道上脚步声整齐划一。
天津分巡道佥事陈奇瑜身着青色官袍,正带着一众属官检查水寨的修复工程。
他手里捏着一卷图纸,不时停下来与身旁的工头比对,目光扫过新砌的寨墙、翻新的营房,嘴角噙着满意的笑意。
这一切能如此迅速见效,多亏了此前抄没天津贪腐官员所得的资财。
那些银钱化作了砖石、木料和工匠的工钱,让停滞多年的修缮工程得以全速推进。
更重要的是,如今北方流民遍地,最不缺的便是人力。
衙门贴出告示,凡参与修缮者,管三餐饱饭,每日还能领两文钱,消息一出,数千流民蜂拥而至,挑土、搬砖、砌墙,干得热火朝天。
不过一个多月的功夫,曾经坍塌的寨墙已被丈高的夯土墙取代,墙头还加筑了箭垛与瞭望台。
破旧的水师衙门被彻底翻新,朱漆大门上悬挂的“天津水师”匾额锃亮如新,院内的演武场铺着平整的细沙,兵器架上整齐地排列着火铳、长刀,连廊下的灯笼都换了新的红绸。
“去看看粮仓和火药库。”陈奇瑜吩咐道。
一行人转过月亮门,只见两座砖石结构的库房矗立在东侧,门口有卫兵把守。
打开粮仓大门,里面堆满了黄澄澄的小米和大米,粮囤上贴着标签,注明了入库日期与产地。
火药库则更为严密,地面铺着防潮的木板,火药桶码放得整整齐齐,桶身刷着防火的桐油,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石味。
“不错,不错!”
陈奇瑜连连点头,转身对属官笑道:“看来让京营的几位将军监工,果然是选对了人。”
他口中的“京营将军”,指的是神机营参将赵率教、神枢营参将祖大寿、神武营参将黄德功。
当然。
说是监工,实则更像“历练”。
这三人皆是军伍出身,最看不得敷衍了事,这三人盯着工匠砌墙,要求砖缝必须用糯米灰浆填满,连防潮层的厚度都亲自丈量更是带着亲兵守在火药库,连一根火星都不许靠近。
也正是有这些闲得蛋疼的京营将士在,天津卫才这么快进入正轨。
出了水师衙门,沿着新铺的石板路走到堤岸,眼前的景象更是让人眼前一亮。
原本局促的码头已被拓展开来,新砌的条石堤岸向水中延伸出数十丈,足以容纳更多船只停靠。
与两月前水面上仅孤零零漂着几艘破旧苍山船的景象不同,此刻的港湾里船只密密麻麻。
乌艚船、艟艏船、沙船、火船、连环船、鹰船、车轮舸、赤龙舟
陈列其中。
这满眼的船影,看得随行官员们啧啧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