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拜帖,便送到了蓟镇官驿之中。
钦差官驿的内堂里,杨涟看完拜帖,看向李鸿基,说道:“他们邀我去销金窟议事……看来张士显、王应豸这些人,警惕性倒是比预想中更强。”
李鸿基凑上前,扫了一眼拜帖上的字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销金窟?亏他们想得出来!那地方表面是青楼酒楼,实则是他们藏污纳垢的窝点,里里外外都是他们的人。若是咱们就这么空手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韩虎的力量,自言自语道:“就是不知道韩虎他们能不能提前藏些人手进去?有自己人在暗处接应,咱们也能多几分底气,不至于被他们拿捏住。”
杨涟将拜帖放在桌案上,语气出乎意料的淡定。
“到了明日宴饮之师,让刘渠调动标营里能战的士卒,悄悄把销金窟围起来。”
李鸿基心中一震,随即明白了杨涟的用意。
这是要“瓮中捉鳖”!
可他转念一想,又生出新的顾虑,皱眉道:“可若是我们不去销金窟,他们也不去,等我们去了之后才去,那待如何?”
杨涟听到这话,眉头也微微皱起。
这并非没有可能。
张士显等人本就狡诈多疑,若是察觉一丝不对劲,定会立刻翻脸。
片刻后,他抬起头,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沉稳,反而多了几分决绝:
“到时候相机行事便是。若是能借此机会整顿蓟镇,清除这些蛀虫,就算我丢了性命,也无关轻重。”
这话让李鸿基心头猛地一沉。
这些日子,杨涟跟着他走访了太多军户人家。
见过吃野菜粥都要掺树皮的老丈,见过为了活命卖儿鬻女的妇人,见过穿着破烂军衣却依旧期盼朝廷的少年。
蓟镇不仅是京师的北大门,更是无数百姓赖以生存的家园,若是任由这些蛀虫继续折腾,用不了多久,这道“大门”便会彻底崩塌。
杨涟这是要舍己为人,想要以自己的性命,换蓟镇的清明!
“都堂!”
李鸿基上前一步,脸上很是着急。
“您不能这么想!你可不能死,不仅蓟镇的百姓需要你,九边的百姓,也需要你啊!”
“不过你放心,若是这些人当真敢大逆不道,属下拼了性命,也要救你出来!”
他曾在银川驿忍饥挨饿,曾在山东战场浴血奋战,尸山血海的场面见得多了,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但他不能让杨涟出事。
陛下的差事,不能在他手中办砸了。
另外
好官原本就不多,他可不能让这不多的好官,给这些畜生夺去性命!
杨涟看着李鸿基坚定的眼神,心中泛起一阵暖意。
他拍了拍李鸿基的肩膀,语气重新变得沉稳:“我知道你的心意。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只是咱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一日光阴在暗流涌动中转瞬即逝。
暮色如墨般浸染了蓟州城的天空,城南销金窟外却灯火通明。
一辆装饰朴素的乌木马车缓缓停在门前,车帘掀开,杨涟身着绯色官袍,在李鸿基与两名亲卫的护送下走下马车。
尚未踏入大门,便见数十名精甲兵卒手持长刀,列队侍立在销金窟两侧。
这些兵卒个个身材魁梧,眼神凶悍,甲胄上泛着冷光,腰间的佩刀出鞘半寸,显然是张士显、杜应魁等人的家丁死士。
杨涟目光扫过,心中了然。
这些人果然是有备而来,今日的销金窟,早已布好了一张看不见的网。
“都堂,他们倒是谨慎。”
李鸿基凑到杨涟耳边,低声提醒,手悄然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
杨涟微微颔首,神色依旧平静,迈步踏入了销金窟。
正如李鸿基所料,他们刚在堂中落座,外面便传来一阵马蹄与轿夫的脚步声。
张士显、杜应魁、王威等人,这才骑马坐轿,慢悠悠地赶来。
销金窟虽是青楼,规模却颇为宏大。
外院是宽敞的宴饮大堂,雕梁画栋间挂着各色纱灯,光线暧昧。
里院则是一间间雅致的厢房,是妓子们接待客人的地方。
此刻外间大堂已被精心布置,正中摆着一张紫檀木大桌,周围分列着十余把椅子。
杨涟不慌不忙地走到主位坐下,姿态从容,仿佛这里并非虎狼环伺的险地,而是自家的厅堂。
蓟镇总兵刘渠、兵备道王应豸早已在堂中等候,见杨涟落座,二人一左一右,在主位两侧的椅子上坐下。
而下首的位置,才留给了张士显、杜应魁等蓟镇军将与官员。
“我等拜见都堂!”
张士显等人刚踏入大堂,便齐齐抱拳行礼,脸上堆着刻意的恭敬。
奉承的话无需成本,在没摸清杨涟的真实意图前,他们自然要维持表面的客气,避免先落下“不敬钦差”的罪名。
“诸位请坐。”
杨涟抬手虚扶,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很快,几名身着单薄纱衣的妖艳妓子端着托盘上前,将一道道精致的酒菜摆上桌。
清蒸鲈鱼、红烧鹿肉、琥珀蜜饯
甚至还有一壶刚温好的江南女儿红。
妓子们刻意贴着官员们的身子,言语间满是媚意,试图用风月气息冲淡堂中的紧张,可张士显等人却无心享受,目光时不时瞟向杨涟,眼神中满是警惕。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堂中的气氛依旧紧绷。
杨涟放下酒杯,拿起银筷夹了一口菜,缓缓咽下后,才抬眼看向众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堂:
“诸位,我奉陛下之命前来清查蓟镇,这些日子在蓟州城走访,看到了许多事,也知晓了蓟镇军民的许多苦楚。”
话音刚落,张士显、杜应魁等人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们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来了。
杨涟果然要提“清查”之事!
杨涟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继续说道:“蓟镇是护卫京师的最后一道防线,地位至关重要,绝不容有失。今日请诸位前来,是想给大家一个机会。
若是此前犯下了什么罪责,此刻愿意坦白,并且承诺日后戴罪立功,镇守边关,本钦差可以奏请陛下,对过往之事既往不咎。
但若是有人执迷不悟,妄图隐瞒罪证,那便是‘勿谓言之而不预也’!”
最后一句话,杨涟的语气骤然变得严厉,眼神锐利如刀,扫过张士显等人的脸。
“什么?!”
王应豸猛地站起身,脸上满是震惊与难以置信。
这与刘渠之前跟他说的“只找替死鬼、走个过场”完全不一样!
他下意识地看向刘渠,却见刘渠也是一脸错愕,显然也没料到杨涟会突然发难。
刘渠心中急得如同火烧,一脸焦急的看向杨涟:
杨涟你疯了吗?
这里是张士显他们的地盘,周围全是家丁死士,这般强硬,若是激怒了他们,怕是要被当场砍成碎肉!
杨涟的话,果然激怒的张士显等人。
“哼!”
张士显猛地一拍桌子,酒杯里的酒洒了一地,他站起身,肥厚的脸上满是狰狞,终于不再掩饰心中的杀意。
“杨都堂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等为陛下镇守蓟镇多年,抵御鞑子、防备建奴,立下的功劳难道还少吗?如今你不赏功,反倒先来问罪?”
他向前一步,眼神阴狠地盯着杨涟,语气中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蓟镇这地方鱼龙混杂,藏了不少鞑子的细作。若是待会儿有‘细作’突然闯进来,伤到了都堂,那可就不好了。”
这话中的威胁之意,在场众人都听得明明白白。
他在暗示,若是杨涟不识时务,今日便要让他“意外”死于“鞑子细作”之手!
堂中瞬间陷入死寂,唯有妓子们吓得脸色惨白,瑟缩着不敢动弹。
空气中的风月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浓郁的杀气,如同实质般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李鸿基与两名亲卫当即站起身,手按佩刀,挡在杨涟身前,眼神警惕地盯着张士显等人,随时准备动手。
一场冲突,似乎已经难以避免了。
第348章 震天雷动,血不白流
堂中杀气正浓。
李鸿基与亲卫的手已按在刀柄上,只要对方稍有异动,便要拔刀相向。
就在这剑拔弩张、双方即将动手的瞬间,王应豸突然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张士显身边,压低声音劝谏道:
“协镇,杜参将,你们冷静些!有话好好说,没必要闹到动手的地步!”
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语气带着几分急切:“你们忘了?这里是蓟州城,不是边关荒野!若是真在这里杀了钦差,那便是形同谋反!
朝廷震怒之下,定会派京营前来镇压,到时候咱们谁也跑不了!动手的后果,难道你们不清楚吗?”
这话像一盆冷水,让杜应魁、王威等人眼中的杀意稍减。
他们虽嚣张,却也明白“杀钦差”是灭族的大罪,若非走投无路,实在不愿迈出这一步。
另一边,蓟镇总兵刘渠也急忙起身,快步走到杨涟身边,躬着身子,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要贴在杨涟耳边:
“都堂!您快少说两句!这里是蓟镇,不是京师!就算是陛下,隔着千里之遥,也难以及时管到此处!张士显他们已是被逼到绝境,真要是恼羞成怒,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的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
快低头服软,别再硬刚了!
不然今日这销金窟,就是我们的葬身之地!
此刻。
刘渠心中早已乱作一团,他没想到杨涟会如此强硬,完全不按“示敌以弱”的计划来,如今局面已彻底失控,再这样下去,所有人都要完蛋!
“哼!”
张士显甩开王应豸的手,眼神依旧死死盯着杨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