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儿忙撩开了绸帘,探头出来提醒道:
“各位叔伯哥哥们,小姐有吩咐的,不可惊扰了两位太太,小姐待会子要先去拜见呢。”
众人都答应着去了。
一时,薛家管事人等匆匆领人出来问安,又让几个衣帽周全的小厮解了驾车的驯骡,抬起那辆翠盖珠璎八宝车拉进西角门,直到垂花门前方才止住。
早迎候出来的媳妇婆子们便忙殷勤上前问好,一面打起车帘搀下了宝钗来。
宝钗一路舟车劳顿,此刻神疲体倦,却仍先嘱咐了管事要好生招待贾家之人,茶水费也多加一倍,方才于丫鬟仆妇们的围随中款款举步进入院中。
一面还将家中母亲、叔婶,到府上贵客姚公子,再到自家哥哥和从弟从妹的近况依序关问了一遍。
众人忙一一回了,只不敢就说薛蟠的事情,只说薛蟠仍在外未归。
宝钗瞧瞧昏暗的天色,除心内悄然一叹,实也别无他法,又听到自家娘亲、婶婶正在客院与姚弘旭议事,倒让她省去了对尊卑长幼的纠结,因就径直转向客院来了。
只是才一进院门,就见平日里都还稳重的同喜、同贵“欢天喜地”地迎了上来,一面还高声向屋内回道:
“太太,二太太,小姐回来啦!”
在子明哥哥面前这般大呼小叫,这两个丫头也太失礼了些......
还有那房门竟是紧闭的,难道娘亲和婶婶是有机密事要与子明哥哥计议吗?
宝钗轻轻颦了颦眉,心内微生疑惑,但见自家娘亲匆匆开门出来,便也未及多想,就急步上前,要大礼拜见。
既惊又喜的薛姨妈忙挽手扶起了自家女儿,拉她到近前细细端详不住,口内关问不绝。
一来,第一次与女儿分别这些天的她心中实也牵挂得紧,早有一肚子的话想与她说;
二来...甄仲姬那骚蹄子扭扭捏捏,拙口拙舌的,平白浪费了许多时间,自己总要给他们留些时间收拾才是......
而初次离家的宝钗虽也十分思念母兄,一时也情难自抑,却因担心姚弘旭等久了见怪而不敢深叙,便轻轻拭了泪眼,柔声来哄薛姨妈道:
“女儿也存了好多话想跟娘说呢,不过子明哥哥还等着在,女儿且该先去给他请安呢。”
“啊......”
薛姨妈稍稍一怔,忙就急中生智道:
“子明最是个好性的,咱们娘俩多说会话也没事的......
子明,你说是不是呀?”
屋内匆匆整过衣冠的姚弘旭正手忙脚乱地在帮面前玉颜红透,银牙暗咬的羞恼妇人擦着头脸,闻言忙就从善如流道:
“是,是,嘶......姨妈和宝妹妹只管说话就好。”
一面捂着被重重拍开的手背,小声去哄扭身擦脸,轻咳不住的薛甄氏:
“好姨妈,那头发上不好擦,还是我来帮你吧?”
这般糟践了人家,这会子又叫起姨妈来了?
感受着喉间那火辣辣的疼痛,薛甄氏心内一时满是委屈,但看着面前屈身俯就,小意温柔的青年王子,却又怎么也生不出太多气来。
因而大着胆子横眸瞪他一眼后,还是悄悄偏过身子,让他帮着清理,一行轻声冷语道:
“我...我做这些只是为了嫂嫂许诺的股份,为了我和孩儿的将来,与子明并无瓜葛的,往后子明还是...还是叫我二太太就好。”
姚弘旭竖耳听听屋外,见薛姨妈和宝钗的声音还在原地未动,也就不再故作姿态,只一面细细地擦拭着那丝滑如绸缎的缕缕乌发,一面轻声回道:
“仲姬既如此说了,我自然是尊重的。
只是我听闻仲姬有些肺疾,往后......薛姨夫若真个不幸离世了,仲姬也要节哀顺变,好好保重身子才是,只当为了薛蝌弟弟和宝琴妹妹,还有......我。”
耳畔那言辞恳切的温言款语好似竟有诱人沉沦的魅力,直让薛甄氏心湖涟漪骤起,周身酥麻涤荡,那股深埋心底的异样也渐渐再难自已。
但不过只是一瞬,薛甄氏便娇躯一颤,恍然惊醒,当即红涨着脸庞,急抬起杏眸,恼声轻斥道:
“你......你不准再说了!也...也不准叫我仲姬!”
“好,好,都听二太太的就是。
二太太且先别动,咱们再不弄好了出去,以宝妹妹的灵慧可就要发现不对了。”
并不急于求成的姚弘旭轻笑着扳过苗条妇人那瘦削柔嫩的一字香肩,仍抬手帮她继续清理,一面又柔声叮嘱道:
“在薛蝌成人之前,家计上凡有艰难的地方,仲姬也莫要见外,只管去信给我,或是给幼君也可,我自不会让仲姬孤苦煎熬的。”
“你......”
被虚揽进那温暖怀抱的薛甄氏正不安地挪着身子,努力地想要避开与青年胸膛间的微微碰触,听得这话却又悄然僵在了原地,紧紧咬着唇儿,渐渐沉默了下去。
直到姚弘旭帮她清理好了,又取来镜子给她检查过,她才慌慌张张起身,提裙急步就往外去,再不敢与这时时扰人心弦的王子独处一室。
只是在临出门时,她还是不觉顿身止步,咬唇回眸,将那道长身玉立,俊朗英挺的身影映入眼内,将方才那等亲密又屈辱的接触埋进心底,而后便再不留恋,敛裙抽身而去。
只留下一句,以姚弘旭的耳力竟也险些未能听见的“我...记下了”。
虽说古代女性的寿命似乎要比男性长不少,可这红楼世界中的寡妇未必也太多了,还多是在花信时节......叫人怎能不稍生怜惋呢。
姚弘旭唇角笑意微抿,心内轻轻一叹,也抬步跟了出去。
暂且不提。
第164章 子明登门诸事忙
常府街南,宫城西邻,有一细柳巷,自明初便为京营将领聚居之处,初代荣宁二公便从龙于此。
及至国朝定鼎之后,太祖爷更敕命工部为二公于南北两京建造两处府邸,北京的暂且不说,南京的府邸便选在了此街。
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均是广达数十亩,竟将大半条街占了。
因此这街又有了宁荣街的称呼,正如北京的一般,但如今两公嫡系几乎无人在南留守,也就难免萧疏了许多,门前时常冷落无人,夜里灯火也零星可数。
不过今儿却是例外。
天色才刚暗下,府内府外早已华灯如昼,照彻得院里街上灯火通明。
西街北面,两只大石狮子分列左右,三间兽头大门轰然洞开,书着“敕造荣国府”的大匾下,列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
从西街口到大门前,不时有仆役快跑来回,再从正大门到西路院二门上,也有小厮急步来返,不过一刻钟就得报上三次信。
众人虽是十分疲累厌倦,但因是老国公和老太君嫡亲的女儿吩咐,也并不敢有太多怠慢。
好在天色擦黑之际,守在西街口的小厮终于高声回报:
“看见人了!”
“快到街口了!”
“来了!”
众人早已报回消息,此刻见得那一行车马,忙忙下阶而迎,纷纷于街旁打躬作揖,口呼“王子”不住。
姚弘旭按辔徐停,先隔着围墙瞧了眼里面还算峥嵘轩峻的厅殿楼阁——在彤彤灯火的映照下仍显金碧辉煌,依稀能看出百年前贾府一门双公的鼎盛气象。
心中暗叹一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面上只笑吟吟地翻身下马,挥退护在身前的高泰等人,与这些若宠若惊的荣公近支子孙寒暄见礼过,便在众人的簇拥下坦然从正门进了贾府。
又婉拒了这些人即刻开宴的盛情,先随着贾敏身边的管家娘子林之忠家的,径直往西路院来。
甫一过西角门,便见得花容月貌,身姿袅娜的明艳美妇早牵着粉妆玉琢,眉眼盈盈的小黛玉在倚门而望,盈润的杏眸轻轻闪动间,肉眼可见地悄然亮起。
在她身后,则是同样纤盈美貌的封氏、香菱母女,还有身高腿长、体态渐匀的邢岫烟,玉立亭亭、并蒂花开的姚氏姊妹,刻下也都是一般地翘首而盼。
就连春、夏、秋、冬四婢也在人群后悄悄踮脚,抿笑偷瞧。
放眼望去,当真是绮罗结队,粉黛成云,莫不尽态极妍,逞娇斗媚。
比起薛家几女送行时,还要花团锦簇,叫人心生纯粹欢喜。
哪怕姚弘旭正因为不得不辞了恋恋不舍几至露馅的薛姨妈而微微不乐,更对贾敏让自己改住贾府的要求而稍稍不满,但眼下早不觉便加快了脚步,大步上前与众女相见,于珠围翠绕中一齐去了贾敏在家中时常住的倚竹轩。
一时各叙小别寒温,亲近更胜往昔。自然不在话下。
等到心头思念稍缓,贾敏便偷偷打量过姚弘旭的神态,见已再瞧不出半点不乐,眸中不觉笑意悄闪,一面轻启丹唇劝道:
“子明来得匆忙,想是还没来得及在薛家用饭罢?
我那些从兄弟们虽无甚出类拔萃的,如今在家的这些更不过只是六七品的官身,但他们向来与勋贵子弟交好,官场人事还都算谙熟,子明不如赏他们一个脸面,移步过去赴了这宴?
我这边也和封家姐姐带着几个丫头去陪她们妻女稍坐一会。
你说好不好呢?”
姚弘旭明白她这是在为自己宣扬人望,更深知以她的骄矜肯待封氏、香菱和邢岫烟如此亲切,大约也都是看在自己脸面上,自然也就满口应下,整衣出去大厅应酬。
宴中不过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并无多少可提之处,只除了问出来那兴泰三十年南下治河的刘翰林似乎就是前任漕运总督,现任刑部尚书刘统勋;
而那同年南下的姚侯爷,好像......就是青年时期的四伯!
一时酒阑人散,宾主尽欢,姚弘旭被红光满面、与有荣焉的贾家众人送到西路院客院门前,醉眼乜斜、脚步踉跄地被秋棠、冬梅扶进了房间。
便见得当地彤彤烛光晕漾,桌旁玉颜微酡的美妇人正撑腮假寐,翠袖低垂间微露皓腕如雪,白里透红的肌肤上似有莹莹光转,足能比拟最上等的无暇美玉。
那浓密如云的鬓发刻下稍稍散乱,几缕调皮的柔顺青丝悄悄垂落腮畔,正随着佳人细匀的呼吸而微微飘扬,与她轻轻扑闪的曲翘羽睫,发间轻点不住的珠翠保持着一种奇妙的同步。
虽还是盛妆未卸,丽服未换,但往日的成熟矜贵已悄然淡去,青春女儿独有的纯真烂漫却渐渐洋溢,于此时此刻缓缓酝酿出了一杯醉人的甘美。
姚弘旭凝神而望,屏息独立,晶然的凤目中哪还有半点醉意。
他顺手掩了房门,挡住夜风,又轻轻止住了欲要唤醒贾敏的秋棠、冬梅二女:
“我来就好了,二位姐姐去帮我催催水吧,趁便再瞧瞧我家那几个丫头怎么还没回来。”
秋棠、冬梅二女愣了一愣,但偷看了眼桌边的贾敏,还是恭顺地领命退出,合门而去。
贾敏这才轻轻阖上了醉意浅浅的杏眸,又偷偷抿了抿酒后微微发干的唇瓣。
姚弘旭似乎并未察觉,只低头嗅了嗅外袍上的浓郁酒气,便随手解开丢在墙边的榻上,而后蹑步到了桌前。
感受着那忽然近身的腾腾热气和淡淡酒味,贾敏细匀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微微一乱,复又悄悄归于正常。
姚弘旭无声地挪开凳子,就在贾敏对面坐了,静静地打望着那张倾城容颜,好半晌,才油然轻赞道:
“羞花闭月,沉鱼落雁.....想来也不过如此了吧。”
贾敏心头轻轻一跳,好容易才压住了想要上扬的嘴角,但唇边飘扬的青丝却悄然欢快了些许,打破了那和谐统一的频率。
我就说嘛,就算姚英子贪玩忘归,但姚梦梦认真,香菱乖巧,怎么会都不在家等我呢?
姚弘旭眸中笑意轻闪,却也不愿戳破这层若有若无的朦胧面纱——毕竟贾敏可与薛姨妈的性格完全不同,而且林如海也尚且在世。
因此只抬指将那美人唇边的发丝挽去晶莹的耳后,便含笑迎上了那双轻颤着睁开的妩媚醉眸:
“夜已深了,姨妈若走了困,晚上可就睡不好了。”
第165章 觉婚事王子添新愁
“难为你有心了,姨妈知道了就是。”
那双顾盼烨然的昳丽凤目中虽满是诚恳和关心,但贾敏却总觉这孝顺的好侄儿话里藏着若有若无的笑,因而乜眼轻哼了一句后,便又掩着口儿浅浅打了个哈欠,似嗔似怨地道:
“不过姨妈今儿个先急行了半日船,后在车上又颠了半日,才刚又应付了那些堂嫂嫂、堂弟妇,如今真真好累好困的,要不是为了等你回来,也早和玉儿一样先去睡了。
玉儿先前眼皮子都抬不起了,还强撑着说要来与你请安,我因想着你素日待她的好,就先打发人伏侍她洗漱了,果然一挨枕头就睡着了,子明可别怪姨妈才好。”
一面说着,美妇人一面忽闪着洇润杏眸,盈盈转盼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