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姚弘旭原就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便是他仍如前身一般自卑易怒,此刻也难说出一句重话的,自然连连摇手道:
“姨妈这说的哪里话,妹妹如今心血不足容易失眠,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困头来了正该好睡才是。
便是姨妈也尽不必等我的,我虽也想和姨妈说说话,却也不急在这一晚上的。”
也想和我说说话......
呸!坏东西又来撩拨人了,我才不......才没那么想和你这总烦人的侄儿说话呢!
贾敏一时丹唇轻咬,香腮愈酡,杏眸渐盈嗔恼,只瞪着姚弘旭不说话,却也并无半点抬身就走的心思。
姚弘旭日拱一卒,见好就收,忙就讪笑着转过话题:
“我刚还没问,姨妈如何也上来得这般快?竟没等过了清明再动身吗?”
“我原就是准备寒食节(注:也是祭祀节日,就在清明节前)去祭扫林家祖茔的,只是不知道天家子孙清明那天原都要去都要去寿皇殿谒先,更没想到你这个老成的孩子竟把清明节给忘记得好好的,以至于临到头了才着急忙慌起来。”
贾敏微带埋怨地哼了哼,仍觉纳罕地打量过面前神色讪讪的青年,末了还是难掩关心地垂落了目光:
“子明连赶了这四百里的陆路,大腿该是被磨掉几层皮了罢?
姨妈这次特意多带了好些雪肌膏,回头千万记得多涂些。”
一面还伸手推了推早放在桌上的药膏。
“原来姨妈也精通骑术吗?不过侄儿皮糙肉厚,倒还不妨事的。”
姚弘旭心内自是感动,口中却不言谢,只笑着起身在桌前踱过两回,以示自己毫无妨碍。
“子明恁地(江浙徽一带方言)小瞧人不是?”
贾敏柳眉轻轻一挑,微微昂起秀颈,语气难掩得意:
“姨妈好歹也是个武勋女儿,纵不能上阵杀敌,擒拿反叛,骑马射箭却很是学过几日的,只是出阁后才渐渐荒疏了下去。”
说着她又蹙眉嗔道:“所以你可别想着装成没事人的样子,就来糊弄姨妈。”
姚弘旭不好自证清白,只得笑着应了,又瞧着那桌上那堆得高高的十来盒药膏犯起了愁:
“可姨妈......这些似乎也太多了吧?”
贾敏螓首轻摇,微微失笑道:
“傻子明,这些又不是单给你一个人的。
你那几个护卫随你往来奔波的,除了赏银许官之外,平日里也可稍稍施惠的,下剩的你且赏些给他们就是。”
她这却是在教自己御下的手腕了......
说起来,自己虽也瞧出了高泰等人的疲累伤痛,也不过是给他们每人轮休一日,叮嘱他们去看大夫罢了,虽也该能收拢人心,却完全比不上她的法子能打动心肠。
空有屠龙术,却无实战经验的姚弘旭闻言颇有感触,从善如流地答应下后,又沉吟着笑道:
“侄儿到底少不更事,往后这内外人事上我若有不到之处,劳烦姨妈能帮着稍稍弥漏补缺。”
贾敏听得杏眸悄亮,却语带踟蹰:
“可那些都是你的身边人儿......我哪好就陟罚臧否的?”
姚弘旭便笑:“我和姨妈之间又何须如此外道?”
贾敏抿笑瞧他两眼,心中虽极受用,却还是轻哼着摇了摇手:
“姨妈才不愿沾这麻烦呢,白白多摊子事倒也不算什么,可要是让王妃和侧妃娘娘知道了我越俎代庖,到时候可该如何是好?”
这......这倒也是啊,婆媳矛盾从古至今,再至将来,都是极难调和的,而且还全与丈夫的地位财富毫不相干。
更何况,自家那一个母妃,一个姨娘,可都是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儿,而贾敏、薛姨妈又身份特殊,就算自己当真能临朝称制,也难有法子让她们被两个娘接受的。
姚弘旭一时蹙眉语滞。
贾敏见状,只以为是他是因被自己拒绝而难过,忙又柔声哄他道:
“好啦,姨妈往后还是会帮你查缺补漏的,只是须得以你的名义去做,你说好不好呢?”
罢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能瞒多久是多久。
稍稍回神的姚弘旭暂时抛开了对将来家庭和谐的忧虑,满口应下了贾敏的提议,并不担心她会借此于自己身边邀买人心。
因为自己如今仍是“寒微”,并没有什么值得她费心图谋的。
事实上,寻常王子就算与出阁前的她——一位“民公嫡女”比起来,在京都的婚恋市场上,抢手程度还要稍差一筹。
毕竟僧多粥少,王子们未必就能娶到公侯嫡女,但公侯嫡女却都会早早就被宫中贵人瞧在眼里,争相为自己儿孙谋娶。
便如贾政的嫡女贾元春,哪怕已不是贾府承爵人贾赦一系,却也在年初里被选入承乾宫中做了女史,摆明了是在皇祖母跟前调教......
而且她的年纪正好也比自己大了三岁,正符合民间“女大三,抱金砖”的说法。
所以......她好像就是自己未来的正妻啊?!
思绪翻飞的姚弘旭第一次反应过来,前身记忆中印象很深的那位承乾宫新来的宫女正是皇祖母属意的孙媳妇,但未及欣喜就立刻又被冷冰冰的现实打破了:
那她在原著中为何又成了新君的贵妃?
皇祖母总不会是想把贾元春给父王作妾——她和贾母原是手帕交,如此一来乱了辈分,二来平白辱人,自然不是她的行事风格。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自己和贾元春的结合在原著中被皇祖父否了,而贾元春或是囿于入宫须满五年的规定,或是因为家族未来等种种原因,就一直在宫中呆到了五年后新君即位。
而那新君大约是出于拉拢贾家,稳定局势的目的,或许也瞧元春貌美,便将元春从女官一径拔擢至贵妃高位。
如此也就更加佐证了,自家在夺嫡之争中的惨败——连和自己有过绯闻的女子都不放过,说明敦王府的颜面在新君那儿早已一文不值了。
不过自己的婚事最早也要到明年才会定下,改变的机会应该还有不少,可另一个难题却迫在眉睫啊!
贾敏若是知道自家侄女已被皇祖母瞧上了,她还会与自己这般若即若离下去吗?
姚弘旭心内正自作难,便听到贾敏微带狐疑的声音:
“子明,你这又蹙眉又偷笑的模样......是不是在想什么不好的事情?”
“啊,我笑了吗?”
姚弘旭愣了一愣,抬眉迎上了对坐眉间轻颦,目光探究的贾敏,正瞧见她的微漾的裙袂下,一双高底儿绣鞋早已悄悄藏得严实,心头无辜又好笑,忙就解释道:
“侄儿正在想,姨妈这次上来得好快,不知......可与姨爹说了上京的事情?”
贾敏微微颔首:“说了啊。”
姚弘旭连忙追问:“那姨爹怎么说?”
贾敏轻轻叹息:“他自然是不大乐意的。”
“这......”
姚弘旭皱了皱眉,语气微急:“那姨妈和妹妹......”
“我自出嫁以来尚未归宁,玉儿也还要随净莲师太修行,且那人形带叶参等几味宝药南边也不好寻,自然是要上京一趟的。”
贾敏云淡风轻地解释了句,声气从容,气度雍雅,满满都是理所当然。
说着又瞥了眼长长舒了口气,面上满是赞叹的姚弘旭,虽情知他是有意哄自己开心,却还是不禁抿唇一笑。
此时外面秋棠、冬梅正抬水回来,姚氏姊妹和香菱的声音也混在一处,她虽还有不少言语想说,但瞧过墙上的钟时——竟不觉已是亥初,当下再不好久留,因便盈盈起身,万福而辞。
姚弘旭便也还一揖,亲自送她出门,一路到了垂花门前,才因府上贾族旧人太多而止步回返。
只是在游廊尽头顿身回望时,又与柔黄灯光下袅袅而立,眉眼盈盈的明艳美人对视个正着。
两人一愣而笑,各自回房。
毕竟来日方长,何争朝夕。
不在话下。
第166章 与经济宝钗初得水
接下来的数日里,姚弘旭便常居贾府,或陪着贾敏、封氏等妇人斗牌闲聊,或与黛玉、岫烟以及香菱三婢一齐向贺双卿学诗作词。
偶往薛宅——多趁着上班摸鱼的时候过去,或和薛姨妈说说话儿,再寻机偷偷地亲亲摸摸,或与宝钗谈论些案情、票号等经济事务。
前者虽不好再品玉挵箫,却莫名更加刺激。
后者中的案情,薛蟠的案子已进入了收尾阶段,现正在夯实证据,完善文书,冯不群也被革除功名,收押禁见,金陵府的官吏得等先榨干了他,才会判处徒刑,上报有司——自己也默许了此事。
而王锡琛的案子却百转千回,牵连甚广。
原来薛蟠犯事之后,第一时间就去找了大舅舅王子胜求助——只因这王子胜也是个风流浪荡的中年帅哥,薛蟠的一生习性原就颇受他的熏陶,甥舅两个极是臭味相投——之后王子胜便撒银托人,从江宁县到金陵府,再到臬司衙门和总督府,一概都疏通过了。
中间有品有职的官吏不必多提,给天长王家的银子却不是送到了当大夫的王锡琛手里,也不是在总督幕中当师爷的王者辅,而是给了王贞仪的大伯王锡昌——一个走南闯北、长袖善舞的贡生药商(注:王家人物身份、经历基本与历史相符,与薛蟠案的交集取材自“朱呥案”)。
也是王锡昌偷偷掉包了王锡琛出具的“鉴定意见”,还在王子胜与水明泰管家水诚之间牵线搭桥——虽然据贾家消息人士所言,他二人原该相识,所以此举大概率是为了拉王者辅下水——最后成功地让总督水明泰坐视冤案发生。
因此王锡琛已被自己下令放归——
一般的官员自没这般好心与魄力,自己原也懒待多问,但谁让他家女儿的名字竟是王贞仪,而且还已写出了《地圆论》,应当就是前世那位闻名遐迩的六边形才女、清代第一女科学家了;
直让自己如获至宝,只想呵护备至,悉心栽培,好让她能心无旁骛学习钻研,无病无灾活完一生,试着为大虞朝开启近代化的进程,自然不忍再让她平添忧虑,耗费神思。
只是王锡昌证据确凿,王者辅难证清白,又被金陵府双双下狱,大约王贞仪还是难以静心学习的,自己除了请宝钗多加宽慰外,也不好就枉法轻纵,还是得等姚绍瑀的决断。
这些案子多是自己说宝钗听,连贾敏都觉无趣的内容宝钗却听得十分认真,偶尔发问也切中肯綮,却绝不为他人向自己求情——
比如薛蟠案中倒霉的罪首黄金山正是从小伏侍她的莺儿的胞兄,莺儿几次哭求自己网开一面,她都是冷颜厉斥,乃至要将其发卖;
再比如,和她要好的王贞仪在被自己知道姓名之前,就知道了是自己在督管王锡琛案,因而也几次登门想请宝钗说情,但素来周全体贴的宝钗始终不置一词,终令王贞仪赧颜而去。
宝姐姐的颖慧天赋和随分(安于本分)性情便也稍稍见得一斑。
及至票号的事务上,宝姐姐的绝世才情就更加展露无疑了。
自己不过以前世模糊的记忆和不成体系的经验稍加引导,家学渊源的宝姐姐便几易其稿,不断完善,最终拿出了一套实行总、分号制度,仿照晋商的银股、身股的出资模式,经营汇兑、存款、放款和票据业务的票号方案来。
总号就设在金陵,再于两京一十六省根据经济繁荣程度和薛家原有的生意规模,各设数量不等的分号,人员就从当地薛家钱庄、当铺中精选——
依据的是薛珣和薛璋这一二十年对恒舒号员工忠心、操守和能力三方面连续不断的考核记录。
经营模式以总号为中心,资本统一存放在总号,获利也归总号,各分号在向总号报告经营状况和当地行市的同时,还要与各分号之间互通信息,相互之间“酌盈济虚,抽疲转快”。
除了一股万两的五十股银股之外,从票号掌柜到账房司账,乃至跑堂、跑街,凡是出力的正式员工,都各有十厘到零点几厘不等的身股,以此激发他们的主观能动性。
主要的四项业务中,存款不再收取佣金,反要给储户利息,收益来源于汇兑的手续费、贷款存款之间的利率差和票据贴现的利息,以及利用各地银两成色的不同赚取的损耗余利——
不论前世今生,姚弘旭花钱从来不知道要看成色,因此这点就完全是宝姐姐独立想到的了。
其思维缜密,头脑灵活处真真叫人击节赞叹。
而这阵子除了贾府、薛宅外,甄家老太太那里姚弘旭自然也得去拜访一趟,与甄应嘉、甄远道的家眷之类也稍叙情谊。
另外还陪着封氏去了趟金陵副将冒国成的宅第,果见到一员体格魁伟,虬髯如戟的虎将。
原以为自己要么摆出王子的款,要么要与他较过一场力,才好沟通交流。
不承望那冒国成虽言语粗鲁,人却醒目,而且该是早已接过冒绪光的家书,只稍稍验看过封氏手内的书信,便径直以小婶婶相称,更一径唤出大女儿冒茹交给封氏带回,一应行李也都是现成的。
姚弘旭原还乐得省事,及至回了贾府,得了封氏提醒,又看看那羞口羞脚的将门虎女,才反应过来:
那冒国成莫说是女儿的嫁妆,就连盘缠也是一两都没给的。
等隔日再去讨时,却听说他已奉钦差王令领兵北上,去往淮安了,少说也得出月才回,因就只得作罢,只等回头再问冒绪光去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