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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福堂后的五进院里,雕梁彩绘的后罩楼上。
正当中的栖梧阁内,靠南边的窗户前,几个丫鬟正围在一处,仔细扶着只三尺高的春凳,小心地将上头颤巍巍的自家县主护住,一面不住地小声规劝,生怕出了些许意外。
“这家里的墙也太高了些,除了西厢房外,压根就瞧不见院里的动静嘛——”
姚春失望地丢开了手内的千里镜,在丫鬟们担忧的惊呼中,利落地跳将下来,蹙着眉地走回了镜台前。
一时胡乱地摆弄着上面的“千金五香”,又随意地翻了翻一旁的《桃花泉弈谱》和《弈理指归》,好半晌才突然问了句:
“晴妹妹那儿得了些什么东西?”
领班的纤云、飞星悄声回道:
“婢子才刚去枕书阁瞧了瞧,也一般的都是戴春林五香,不过...大约比姑娘的要少个三四成。”
“婢子还问了拂雪,说哥儿还送了几卷名家书帖,可也都是抄本的。”
“晴丫头原爱写字,送她书帖倒也正好的。”
姚春微微弯了弯唇角,又随意摆摆手道:
“明儿开始便先用这些五香罢,之前下剩的且赏你们了,这两本棋谱也先拿去包好了书衣。”
顿了一顿,她又沉吟着吩咐道:
“再将宫里上次赏下的‘桃花水’送一半去九谦堂,替我问他的好儿。”
纤云、飞星等一众丫鬟俱都欢喜应是,收拾着东西各自去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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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谦堂内,姚弘旭刚得知了一个噩耗,整个人便有些不大好了。
只因大虞朝历任帝王吸取了前明皇室教育的失败经验,对皇子的教育投入开始一视同仁,都格外重视起来。
因此,太子出阁至文华殿读书的传统就被全体皇子到上书房上学的制度所取代,最早八岁的入学年纪也提一并提前到了六岁。
每日卯入申出(6个时辰),文武兼修,一年只有正旦、冬至、万寿和自己生日四次假期,且要一直持续到成婚出宫才能结束。
至于第三代的皇孙,除了被养在宫中的那些个“圣孙”外,其余的虽然好些——比如可以八岁再入学,每日上课时间也缩短到了4个时辰,但也好得有限,还是得持续到成婚才可毕业,就连皇孙女也得从小入学读书,直到及笄之年方止。【据《回忆醇亲王府的生活》】
所以,姚弘旭此番南下,其实是在逃学!
而敦王府的塾师尹继善虽碍于敦郡王的颜面而不好深责,每日却仍布置了一堆的窗课(作业)交由姚晴转交。
目今三个月累积下来,只粗略一算,就是肯定抄不完的那种!
可如果不写的话,塾师尹继善可还是翰林院的庶吉士,保不准就会找兴泰帝告状去了。
姚弘旭翻看着面前写满了三大页的名录,脸上的笑容渐渐苦涩了起来。
刚洗了脸、补过妆的姚晴刻下端端正正、不远不近地坐在对面,正浅浅啜饮着香茗,似又变成了那个端庄知礼的小淑女。
只除了那悄悄笑弯的眉眼,透着几分难掩的古怪精灵。
等到姚弘旭轻咳一声嗔恼瞧来,她才从念夏怀中接过了那鼓囊囊的蓝绸书包,取出了里面线状装的几本书册,笑盈盈地递了过去:
“六哥哥你瞧瞧~”
“这是......”
姚弘旭好奇地接过翻了,看着那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无论整体打量,还是单个细看,都是那般的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这满纸的字迹,无论起承转收,都与自己的楷书如出一辙。
陌生的是,自己真地不记得抄过这些啊,更没那心思将作业装订得这样精美。
姚弘旭认真地翻过一遍,不禁既惊又喜地抬眼望去:
“妹妹竟然还有这种能为?为兄以往竟丝毫不知呢!”
早知道这个妹妹这般厉害,那头一个月里,一理清了记忆就该放开矜持去讨好了她,也省得天天回来还要做上那一两个时辰的作业啊!
姚晴眸光微不可察地黯了一黯,刚摇着手儿要说话,念夏在旁边大着胆子小声嘟囔道:
“六爷以往可忙着呢,十天半个月都难来瞧一次姑娘的,可打哪儿去知道呀?
还有哦,自从六爷离了家,姑娘每晚回来就会多写上一个时辰的字,末了还有女红要做,天天得到亥末(22点后)才能上床的,婢子们瞧着都心疼极了......”
“念夏姐姐!”
姚晴拧着眉头喝住了念夏,忙忙回身与姚弘旭解释:
“六哥哥只别理她,我惯来每日都要到那时候睡的......”
“念夏说的在理啊,以往为兄懵懂尚性,不仅于太太跟前欠了礼数,对妹妹也实在失之关爱,往后自当好好改正。”
姚弘旭笑着轻叹一声,又轻轻拉过她纤白的小手,心疼地揉了揉那薄茧微微的指腹:
“妹妹如今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晚上且该早睡些才是,便是女红......咱们这等人家的女儿,不论在室还是出阁,都不会少了针线上的人伺候,原就可不用操持这些的。
妹妹尽不必太过认真,边做边玩也就是了。”
哪怕是亲生兄妹,往日也少有如此亲近的时候,尤其是在两人大了之后。
姚晴心头虽然满是欢喜,但稍稍的留恋之后还是有些害羞地缩回了手,掩着帕子笑嗔道:
“六哥哥又混说了不是,太太请的绣娘师傅每日都是要检查功课的,不做可怎么成的?”
姚弘旭蹙了蹙眉:
“原来还是功课吗?不过这功课似乎也太多了些......按念夏的说法,妹妹就算不帮我写字,也得忙到亥初才得清闲?”
念夏见姚弘旭如今果然和善可亲,便忙忙点头道:
“是呀,是呀,本来绣娘师傅布置的就不少了,大姑娘那儿还要常常拜托姑娘做些活计......”
“念夏!”
姚晴这下连“姐姐”也都不叫了,扭身望着念夏,嗔眉怒目的很是气恼。
“呜~”
念夏吓得紧握了小嘴,还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示意自己再不敢乱说话了。
姚弘旭看得一笑,但因长幼有序,嫡庶有别,他刻下也不好大包大揽,只预备着回头再从姚春那边想想法子。
——毕竟在原身记忆里,与这个嫡姐面上似乎还过得去,甚至因她将要出阁而有过一段姊友弟恭的和谐时光,只是在她婚事告吹之后又渐渐生疏了起来。
实在不行,就去父王跟前进进“谗言”,让赶紧把姚春嫁人了事。
主意一时打定,他便毫不见外地收下了姚晴的心意,连着那只格外精美,似乎是哪位新来绣娘之工艺的蓝绸书包一齐交给晞月收好,便让取来了一只细条黄加绿玉镯,亲自与惊喜盈眸的姚晴戴了。
在晞月、念夏等人没口子的笑赞中,姚晴眉眼弯弯地抚弄了半日,还是轻轻咬着唇儿摇了摇头:
“六哥哥,这镯子有些太贵重了,要不......还是送给大姐姐吧?”
姚弘旭便笑:“大姐姐也预备有的,妹妹只管戴着就是。”
“唔,原来是这样吗?那就多谢六哥哥啦!”
姚晴这才眸光悄亮,笑盈盈地颔首应了,却仍褪了镯子放回木盒收好,又俏生生地递还了姚弘旭,微红着脸蛋悄声道:
“六哥哥,你先送了大姐姐,然后再给我好不好?”
可真是个聪明颖慧又谨小慎微的小丫头,这嫡庶之分确实难以僭越,就连自己也得庆幸年妃没有亲子啊......
姚弘旭心内暗暗一叹,心疼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在少女不依的娇嗔中大笑着答应了下来。
越发亲近的兄妹二人又说了些别后的琐事,姚晴还着意与姚梦梦、姚英子和香菱她们说笑过一回,便催着姚弘旭起身去瞧瞧姚春——换作往日她是断不会如此随意相劝的,刻下做来却自然而然,不带半分拘束。
只是兄妹俩才要收拾着出门,姚春身边的纤云便带着三五个小丫头过来,转致过姚春的问候,又呈上了三盘用缠丝玛瑙碟子盛着的晶莹粉嫩的膏状物——寒气微微,甜香扑鼻,看着分外诱人。
姚弘旭曾在皇室家宴上吃过,自然认得这是关外进贡的桃花水,原是一种生在瑷珲地区红色果实,离枝十余日后就会液化,须先经蜂蜜腌渍,加工成膏状后,才好运输进贡。
吃起来酸酸甜甜的很像是草莓冰淇淋,因此很受宫内贵人的喜爱。
府中只有姚春才能偶尔得赏一些,而且还是在婚事失败之后。
眼下姚春忽然以此物相赠,大约是因戴春林的五香合了她的心意?
姚弘旭心内一笑,先命赏了纤云百钱,又让了一碟桃花水与姚晴,下剩的两碟则让五婢分了,方才和姚晴随着纤云一道去了栖梧阁。
与姚春见礼问安,叙过寒温,便将那两条成色几无二致的玉镯拿出来分赠了二女。
姚春虽被谦让了先挑,心中也还着实喜欢这镯子,但瞧着姚弘旭帮姚晴褪了金镯,戴上玉镯的那亲近模样,面上便只淡淡地笑着谢过,吩咐纤云连镯带盒一并收了。
之后未坐一会,又说自己有些乏了。
因她一惯有些慵懒高冷,姚弘旭也不以为意,只和姚晴会意地起身告辞,就要一并往东厢房的枕书阁去。
——北面二楼的三间上房和两间耳房,都是姚春的居室,其中多余的空屋子,再加上一楼的五间大房,则是她八个二两的一等丫鬟和八个一两的二等丫鬟的住所。
单她这一处的花销,就比贾母的荣庆堂几乎翻了个倍,而这还只是出阁之前的县主待遇。
至于姚晴,三个妈妈除外,就只有二个一两的丫鬟念夏、拂雪和三五个半吊钱的小丫头伺候了,所居的枕书阁也不过占了三上三下六间厢房。
比自己六大六小的丫鬟名额,独占一处三进院落的待遇也是不如。
这便是王府内无处不在的嫡庶之分与男女之别了,姚弘旭眼下也无能为力。
只是二人将要出门时,姚晴却又被姚春给唤住,说有几个鞋样子要留姚晴参详一下。
姚晴一面不住地给微微发愣的姚弘旭使着眼色,一面忙忙答应着就要回身。
姚弘旭探手拉住了她,蹙眉回望着那哈欠微微,浅笑盈盈的姚春,正色轻声地问道:
“大姐姐如此金尊玉贵,府上的绣娘、裁缝都任由大姐姐使唤,屋内的纤云、飞星等诸位姐姐也都精善女红,二妹妹如今年纪尚幼,技艺欠佳,弟弟想来,应该没什么活计是非二妹妹不可的吧?”
“二妹妹技艺欠佳?”
姚春笑意如故,语含戏谑:“想来六弟也很久没怎么和二妹妹说话了罢?”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是在挑拨我和姚晴的关系?
姚弘旭一时无语,转眼看向了旁边正轻轻戳他的姚晴。
姚晴脸蛋红红,声音低低:“六哥哥,绣娘师傅说......说我的技艺就快出师啦。”
“二妹妹还是那般谦谨,我可分明听说了,绣娘师傅不止一次夸二妹妹青出于蓝呢。”
姚春掩口一笑,盈盈踱步过来,目光落在了姚弘旭身上,声气不觉就淡了几分:
“难道六弟竟以为姐姐是在有意搓折二妹妹吗?六弟怕不是忘了,我和二妹妹才是从小养在一处的呢。”
姚弘旭没顾上回她,只纳罕地看向抿着唇儿悄悄点头的姚晴:
我这捡了个什么神仙妹妹?
不仅能仿得一手以假乱真的字迹,就连女红也比经年的绣娘还好?!
姚晴被瞧得既自豪又羞涩,因见姚春不大高兴,忙就推着姚弘旭往外走:
“六哥哥且快回去罢,晚点我再过去瞧你和...和姨娘。”
姚弘旭还是有些不满,径直就向姚春道:“这能者也未必就要多劳啊,大姐姐未必也忒挑剔了些。”
姚晴见他如此不客气,却又推他不动,急得直悄悄跺脚。
姚春却稍稍舒展了眉头,微微仰起了下颌,笑吟吟地得意道:
“我有个女红这样好的妹妹,自然就瞧不上旁人的手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