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榻尾的绿裳正拿着美人拳在给年妃捶腿,见状也陪着笑道:
“若不是太太今儿提起,这事我们都还不知道呢。
可哥儿这才多大年纪,长这么大也只去过一次南边,如今非但就晓得太太娘家的渊源,更还很清楚江淮的风俗......
可见呐,太太才刚说的再不错的,哥儿对太太最是有孝心的了。”
一番话说得年妃越发眉眼柔和,笑意盈盈,不一时却又丢开了柳枝,轻抚着小腹,显得有些沉默。
绿裳心头微微一动,因又悄声笑道:
“婢子方才出去的时候也有留心哥儿的神色,却丝毫瞧不出半点的不高兴,待大姑娘反还比往日更亲近了许多,如今好得就像胞姐弟一样的......太太该能放心了才是。”
“......偏你这蹄子话多,我哪有什么不放心的?”
年妃微红着脸蛋斜嗔了她一眼,又没好气地踢了踢她:
“还不快去传膳,等巳儿送了两个丫头回来,就让他在堂屋里先用了膳,他如今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今儿又在宫里挥洒了气力,哪好再饿着肚子呢。”
绿裳偷偷抿嘴一笑,将怀内罗袜素裹的一双莲足轻轻放回了榻上,答应着就要出去。
旁边的红罗却忽然“哎呀”一声,纳罕叫道:“太太,哥儿送的这一笼小鸡都还没长冠子呢,不会......不会都是小母鸡罢?
年妃微微一怔,而后随口笑道:“既然都还没长冠子,哪里就能挑出小母鸡来?且先拿下去,让人好生养着,等大了再来瞧瞧。”
红罗便连忙应下,和绿裳一齐出去。
婆子们打着羊角灯在前,丫鬟们提着莲花灯在后,两人静静地走在廊下。
绿裳突兀地轻声问了一句:“哥儿......可是哪里得罪你了?”
红罗默然半晌,忽地“噗嗤”一笑:
“姐姐这说的什么话?哥儿这般懂事知礼,谁能不多疼他几分呢?姐姐不就是格外护着他吗?”
“我不过实话实说罢了,倒是你,既不是对哥儿不满,那就是有人给了好处不成?”
绿裳神色淡淡地瞥她一眼,见红罗恍若无闻,又试探着低声问了一句:
“咱们跟着太太锦衣玉食不说,每月三两的月银比一般的八九品官都不差了,你哪里还短了银钱使不成?”
红罗只咬着唇儿不吭声。
绿裳知道自己拿她没法子,空口白话地便是闹到太太面前,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因而只得轻轻哼了一声:
“哥儿头里托我给你带句话,有什么难处只管和他去说,只要不是杀头的罪过他都能保下你来,太太跟前也会尽力为你周全......你自己好好想想罢。
当年八个人一起陪了过来,死得死,放得放,如今就剩咱们俩还在太太身边伺候了,我可不想瞧着你最后弄个没着落。”
说着便加快了脚步,进了前面的厨院。
红罗在原地沉默了大半日,才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步履沉沉地跟了上去。
不提。
一时,姚弘旭在安福堂吃过了饭,漱口净手毕,便听到东卧房内适时传来动静,不一会就有丫鬟来说:“太太醒了,请哥儿去说话。”
等他进去,仍跟早上一样隔着重重帘幕请了安,又坐着说了两回话,就见绿裳传来了汤点,年妃打发了红罗出来送他。
姚弘旭此刻已摸清了年妃的态度,跟自己想象中的大差不差,并未因她有孕而平添倨傲,反而在连番的试探之后,比之前更多了几分亲近关心。
他虽满意如此成果,但也知道挑战还在后头。
——自家傲娇的嫡母在占据上风的时候,只要自己曲意逢迎,她也不会盛气凌人,反而温温柔柔地可亲可敬。
但如果感受到了切实的威胁,那孕期最是敏感多心的妇人肯定就不会这样好说话了,而她又是嫡母正妃的身份,但凡她心中芥蒂深存,往后家中便几乎再无宁日。
到时候自己虽然可以开府别居,但白氏和姚晴还不知要多多少辛苦。
因此他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除了上表辞爵之外的手段都准备使将出来,当下自然不肯就走,只说有礼仪上的事务想请年妃斟酌定夺。
年妃只当他是因自己有孕而忐忑不安,生怕失了自己宠爱,故而才更加体贴孝顺,微微的得意之余也觉很是受用,又见他不着急回去,也就留他在帘外等待,陪着说说话儿。
等她较往日更多用了些膳食,漱过口,洗了手,在帘内下地行食的时候,一面便笑盈盈地向外道:
“今儿你几个伯母婶婶们都打发人来传话,说我儿在皇上的考校中夺了魁,少少也是个一等镇国将军的爵了,所以,我儿可是在担心烦恼受册时的礼仪?
这些倒也容易,娘回头吩咐一声典仪就好了,不过这每等爵的礼仪都不一样的......
不知我儿今儿可有被皇上格外施恩,晋升县男呢?”
第222章 曲意逢迎孝嫡母(上)
大虞朝宗爵分为十二等,八等爵【县男】和九等爵【镇国将军】虽只差了一等,但【县男】的后人世袭在代降四代之后,仍能以十二等爵【奉恩将军】世袭罔替,不至于沦为闲散宗室,也算是与国同休了。
因此在有意控制宗爵数量的体系下,【县男】的爵位也要珍贵许多,惟有亲王嫡出的非嗣子才可考封,对一个郡王庶子而言更是个极难得的归宿。
——看来今儿那些堂兄弟/都以为兴泰帝给第一名的神秘奖励/就是这个了。
姚弘旭心头闪过这些前身早已烂熟的知识点,听着年妃那并不作假的欢喜语气,微微顿了一顿,方才欠身向内回道:
“太太猜得半点不错,孩儿确是因册礼的事来请太太的指示,只是今儿皇爷爷龙颜大悦之下,已赐封孩儿为......为【长子】了。”
“Duang——”
重重帘幔后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动,朦胧隐约的姣好身影静静怔在了原地。
帘内帘外伺候的红罗、绿裳等人,满心的惊讶担忧之余,俱是屏气敛声,手脚皆轻,不敢发出一丝杂音。
屋内一时鸦雀无闻。
姚弘旭也沉默地坐着,未再出一言。
寂静了大半日,帘内才传来一阵微微发颤的干涩女声:
“皇上隆恩浩荡,泽被我儿,乃是我......我儿之幸,也是敦王府之幸......我儿原该早些打发人回来告诉才是,也好让你父王赶着进宫谢恩。”
姚弘旭起身揖下,轻声而回:
“太太说的极是,是孩儿思虑不周了,不过孩儿谢恩出来的时候,皇爷爷仍在小憩,而且......而且孩儿想先来亲口告诉太太,所以就没和旁人去说了。”
一定要先来告诉我......是要向我炫耀示威吗?
不,不会的,示威的话敲锣打鼓,鸣鞭放炮便足够了,而且,而且他也不是这样的孩子......
那他是在害怕我生气吗?还是,还是担心我难过呢......
帘内,倚着香案,背身而立的年妃悄悄攥紧了手内丝帕,微咬着发白的唇瓣,迟疑了半日,还是轻轻旋过腰肢,颤眸回望帘外。
那里,暖亮的灯光把青年人执礼甚恭的身形映在了纱帘上,哪怕只是个轮廓,哪怕还在作着揖,也难掩他的英武挺拔。
八王家的弘旺都能被皇上赐爵【长子】,他自然就更能当得了,可是......可是自己如今已有了身子,皇上便是再喜欢他,按理也不该作这封赏才是。
所以,是皇上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那想来......就是皇贵妃娘娘压根没让人告诉皇上,并且还不让王爷跟皇上去说的缘故了。
如今看来,王爷虽跑去告诉了几个叔叔、伯伯,却果然真的没和皇上说......又是这套一碗水端平的法子。
可自己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嫡妃,他不向着自己,分明就是在有意偏袒白高云了!
呵,怪道他今儿连家也不愿回,分明就是有意躲着我在呢!
说来也怪自己,自己若听了这孩子的劝,早两日请大夫来瞧瞧,想也不至于弄到如此地步.......
暧,往后自己诞下了麟儿,可该怎么和他相处呢?
等他真的袭了爵,又还会这样孝顺自己吗?
年妃脑海中思绪翻飞,一时将偏心的婆婆,端水的丈夫,狐媚的白氏都悄悄骂了个遍,却对帘外恭敬的庶子生不出太多的气来。
有心想要说些什么来稍稍宽慰他,以示自己的大度雍容,可话到嘴边,委屈、后悔、担忧、恐惧......种种复杂心绪又一下子涌上了心头,酸涩地让她张不开口。
终究,在又一轮长久的沉默之后,年妃只紧攥着帕子,淡淡地道了句:
“我儿起来罢,礼仪之事我会让人操持的......时候不早了,你且回去罢。”
姚弘旭虽没听出年妃太多的不悦,却明显感受到了她的疏远,自然不好这样离开,因就直身起来,厚颜笑道:
“孩儿听说太太每日亥初(21:00)就寝,如今才只戌初(19:00),不如孩儿再陪太太多说会话儿罢?
而且孩儿近来改进了下‘斗十胡’的玩法,想请匠人仔细做副好的出来,好献给皇祖母做寿礼。
今儿铺子里才印成了纸牌送了过来,孩儿想请太太帮忙掌掌眼,看看可还堪玩。”
自打在金陵时陪贾敏、封氏她们斗过牌,姚弘旭便对这种有印有“条”、“万”、“饼”,和麻将相似的纸牌留了心。
后来在上京途中,又和贾敏、薛姨妈、封氏她们,乃至虽来自乡下,却也对斗牌不陌生的贺双卿,一起深入地讨论研究过此事。
知道了这斗牌起源于唐代的“叶子戏”,明代之后逐渐演变为马吊牌、麻雀牌,到了本朝才变成了如今的规则形制,很是被人们喜欢。
而且越富贵,越悠闲,就越是如此。
等到他又将前世的麻将自制成了纸牌,并且科普了玩法之后,众女果然不出所料地,异口同声地都说麻将更要好玩许多。
因此姚弘旭便定下了在千秋节进献一副象牙麻将给甄妃,并且同步在京中铺货纸、木、瓷、牙等档次不一的麻将,趁着皇贵妃娘娘亲自带货的热度先小小发上一笔横财,然后再细水长流地当做一个品类经营。
而薛宝钗到京之后,稍稍安顿了下来,便开始主持此事。
虽说薛家此前并未涉足印刷、雕刻等行业,但她还是在尽力保密的前提下,只花了五日工夫就收购下了印刷厂,做出了第一幅成品纸麻将,如今就在九谦堂收着。
原想着等到甄妃生日将近再与年妃、白氏等人取乐,可今儿也只得先拿出来哄一哄生气的嫡母了。
和无数豪门女眷一般深喜此道的年妃,哪怕正纠结难过着,闻言也生出许多好奇,又对姚弘旭小意讨好的模样不大忍心,因而稍稍的犹豫之后,还是轻声开了口:
“既如此,你就......”
“嘭!嘭!嘭!”
一连串响亮的爆炸声从西头远远传来,靠南的窗棂一亮一暗,又一暗一亮。
移步窗前的年世芍丹唇紧抿,蹙眉西眺,那鲜艳妩媚的容颜一时也变得忽明忽暗。
最后在绿裳小声回报说“是乐志堂在放烟花”后,完全冷下了脸庞。
第223章 曲意逢迎孝嫡母(下)
大约过得一刻钟,那阵阵欢快的炮仗声才渐渐消停了下去,空气中似乎有淡淡的硝烟随风弥漫而来。
屋内复归一片死寂。
眼看着因亲妈背刺而导致功亏一篑,姚弘旭苦笑扶额之余,也只得硬着头皮向帘内坦白了原委。
帘内沉默了半日,才响起年妃清冷无波的声音:“我乏了,你回罢。”
姚弘旭神色微急,还待再劝:“太太,我......”
年妃语调骤扬:“退下!”
丫鬟们吓得身子一颤,忙忙低下头去,个个噤若寒蝉。
姚弘旭怔在原地半晌,方才轻声应下,径直退出了卧房。
帘内,年世芍瞧就见纱帘上人影移开,听着那步履真地橐橐远去,心中突兀地涌起了一阵怅然,满腔勃发的怒意也不觉微微一滞,而后被那股莫名的羞恼激发得更加炽烈。
发白的唇瓣被咬得微微渗血,她却也浑然无觉,只阴沉着脸从齿缝中挤出来冷冰冰的一句话:
“去叫她过来,伏侍我梳洗。”
红罗、绿裳相视而惊,不安地向外瞧了一眼,忙都小声地来劝年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