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北,小仓山下,两岭夹坳之中,有一山环水抱之所在。
旧为南唐皇室避暑所居,现是江南甄家别院,名唤西园,占地三十余亩,其内山水花木,亭台楼阁,一时冠绝金陵。
晨初初刻,朝阳初升,万绿齐晓。
姚弘旭自双湖亭晨练归来,在秀气水灵的甄家丫鬟伏侍下梳洗更衣,出了昨晚歇宿的倚翠轩,往南到了花厅。
这里顶冠簪缨的江宁织造甄应嘉早迎候在了门外,身后还跟着一个白白净净的锦衣少年——
只看那张和甄应嘉如出一辙的大圆脸,便知两人关系不浅。
等姚弘旭与满面春风的甄应嘉见礼入座后,果然得知他就是甄应嘉的独子,小名甄宝玉。
姚弘旭只含笑招呼过了,便与甄应嘉叙些寒温,一面随意应付着他话语中若有若无的试探,只说是遵父命南下办差。
甄应嘉见这昨日忽然来访的王子只几年未见,如今非但出落得英武俊朗,且更待人谦和,言行老成,心中反生些欣喜,也猜出了他此来大约与即将南下的四皇子有关。
当下不再多问,只命丫鬟传饭。
玉色鸡丝燕窝;用了一整条大鳗蒸烂,拆肉去骨的鳗面;洁白如雪的千层馒头;小巧可爱的萧美人点心......
或是甄家庖厨精心烹制,或是从金陵名店采买送来,俱是热气腾腾,香气滚滚。
一顿饭宾主尽欢。
甄应嘉又稍坐一会便起身告辞道:
“难得六爷南下一次,愚伯自当略尽地主之谊稍表心意,只是织造署中公务冗杂,日间难以脱身,故暂命犬子相陪,晚间再来请六爷的安。”
姚弘旭瞥了眼不情不愿的甄宝玉,随口笑道:
“有劳伯父早晚奔波,不过王命在身,侄儿不敢耽搁,这两日就要回扬了。”
甄应嘉微觉可惜,顺势问道:“不知六爷可有需要愚伯效劳之处?”
姚弘旭摆手而笑:
“效劳不敢当,只是侄儿听说薛家的长房二爷,娶的似乎是甄家姑姑?”
竟是为了薛家而来?
甄应嘉心中微凛,如实回道:
“这...薛甄氏那一房与愚伯虽同宗而不同脉,原是庶出旁支,家道中落,后来其兄甄远道中了进士方有些起色,不过他们......素来不大与主家亲近的。”
姚弘旭并不关心其中的龃龉,只一指甄宝玉笑道:
“这也无妨,请世兄随我走上一遭就成。”
甄应嘉无奈应了,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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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初时分,薛宅。
薛王氏在自家女儿的帮衬下升厅视事,处置家务已毕,便要一齐去东落探视薛璋。
只是几次打发人,都唤不醒宿醉方归的儿子,她只得长吁短叹地先与宝钗过去,但到了内宅却只有宝琴在临窗读书。
一问才知,原是江南甄家主家来人探视薛璋,薛甄氏正带了薛蝌在内厅相迎。
薛王氏杏眸微凝,语气纳罕:
“弟妹素与主家并无来往,听二弟说甄家主做盐政之时,也十分铁面无私,后来更不愿帮蟠儿说情,如何这会子倒想起来登门了?”
大约也是瞧上了家中的银钱罢。
宝钗心内悄叹,面上不显,只捡些好话宽慰着自家娘亲和从妹宝琴。
几人正都悬心之际,忽就见到薛甄氏紧蹙湘裙,微步急急地沿穿廊回来。
等见宝钗母女俱在,才稍稍舒展眉头,脸上既喜又惊:
“嫂嫂,大丫头,家里许是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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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宅正落,四进内宅。
薛王氏纤步急急,匆匆回来,一面忙打发了人去唤薛蟠起来栉沐打扮,一面便催促着丫鬟们为她梳妆更衣,换上许久未穿的礼服来迎贵客。
宝钗倒没这个烦恼,只一边调度丫鬟们按轻重缓急有序忙碌,一边柔声向自家母亲道:
“妈也不必过于着急,正如二叔所言,弘旭王子微服简从登门而来,又开门见山地说要帮哥哥袭职,定也是有事需要咱们家中效劳的。
若单是银子的事情,妈尽可痛快答应下来,只要哥哥能安稳袭职,往后多少的银子也都能赚回来的。
但若牵涉到几位王爷之间的争斗,妈可一定要婉言谢绝才是。”
妆台之前,薛王氏听得十分认真,不时微微颔首,等听到最后却为难问道:
“那妈又该怎么分辨呢?”
“唔......”
宝钗对上了镜中那双正好奇忽闪着的纯澈杏眸,不禁咬着唇儿沉默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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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弘旭将意欲同行的甄宝玉甩给了薛蝌照看,自己随着薛甄氏一路穿廊过堂,在这重门叠户、面积堪比王府的薛宅之内走了半日,才到了正落三进门前。
此处闲人已退,他甫一展眼,便见一素妆盛服的妇人已领了个贴身丫鬟,迎出门外盈盈下拜,檀口轻启,娇声温婉:
“妾身薛王氏拜见六王子。”
第68章 薛家妇欢喜应捐
只见她年约三十来往,眉眼温婉,面笼轻愁,虽只是雅妆淡梳也难掩雪肤花貌。
头戴着珠翠三翟冠,身穿大红通袖五彩妆花袍,下衬着折枝牡丹织金绣花马面裙,腕上笼着金压袖,微露着春笋纤纤。
这一屈身万福,便见得胸前饱满颤颤巍巍,柳腰裙畔环佩叮当,越显体态曼妙,丰姿绰约。
所以......
慈眉善目的薛姨妈,×。
花韵桃姿的小姨妈,√!
姚弘旭心头古怪,面上不显,只止步虚扶,温声笑回道:
“我如今尚无官爵,安人(六品敕命)且不必多礼。”
“妾身多谢六王子。”
薛姨妈肉眼可见地舒了口气,盈盈起身抬眉望去,正迎上那双湛然凤目,不觉又忙忙垂下眼帘。
但那匆匆一瞥间,对方那棱角分明的年轻面庞,斜飞入鬓的两道剑眉,还有唇角那抹温和的笑意,却已被她悄悄收入眼底。
瞧着也只比蟠儿大一两岁的,原来这弘旭王子竟这般年轻啊。
唔,要不是生得黑了些,比蟠儿也都不差了。
她脑中转动着不敬的念头,紧绷的身子悄然松弛下来,抿着唇儿侧立一旁,将姚弘旭往内厅让去。
一时分了宾主坐下,丫鬟们上过茶点便轻步而退。
毡毺铺地,麝兰香蔼的内厅之内就只剩下姚弘旭与薛姨妈妯娌,并着一个婷婷玉立的姣美丫鬟。
那丫鬟中等身量,豆蔻年华,漆黑油光的头发挽成了垂鬟分肖髻,密合色夹袄,葱黄绫棉裙,一身半新不旧的家常衣服,看上去不觉奢华。
虽说动静之间,总是粉面低垂,还巧妙地躲在了姚弘旭的视线角落,但只观其颈项颐腮处的肌肤,其白腻细嫩实为他两世所未见,望之似有光泽流转,真真宛若玉人。
如此“肌骨莹润,举止娴雅”的丫鬟,此时此地,除了宝姐姐,还会有何人呢?
姚弘旭余光扫过,心内生笑,径直端起几上粉彩瓜蝶纹的茶盏,轻刮浮沫,抿了一口明前龙井,一时未语。
薛姨妈和薛甄氏悄悄交换过眼神,又偷偷看了一眼那丫鬟,方才由薛姨妈轻声问道:
“六王子屈尊降临,寒家实在蓬荜生辉,不知妾身可有能为六王子效劳之处,好换得犬子早袭世职呢?”
“安人既如此直爽,那我也就开门见山了。”
姚弘旭放了茶盏,语气随意:
“如今江南灾民遍地,盐政林大人下令开捐,而贵家素来为淮南盐商之首,更广有积善之名,故而想请贵家带头纳捐,并督促其余诸盐商早日完捐。”
说着他便从袖袋中取出一封盐令副本,随手递向了那丫鬟。
宝钗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忙学着素日丫鬟们的模样,微微蹲身,双手接过,而后转呈给了自家娘亲和婶婶。
自己则在摊陈开的瞬间,快速确认过了文法、印鉴,与爹爹书橱内收藏的那一叠盐令如出一辙。
而这既然是盐院的政令,那不管其中还有何内情——譬如和四皇子南下的风声是否相干,薛家也都不必多问了,只管依令行事就好。
退一万步说,哪怕这个六王子未能履行承诺,百万两的捐输落到自家头上,也不过是几万两的损失罢了。
于是她便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薛姨妈杏眸悄亮,拉着薛甄氏像模像样地逐字读完,便笑盈盈地望向了姚弘旭:
“寒家的盐务原交给了三房代管,不过妾身明儿就带犬子赶赴扬州,定会完成六王子的吩咐。
只是犬子的袭职......”
这就答应下来了?
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皇孙身份的含金量啊。
还有...连薛璋的意见都不去征询,想来他现在很可能已经是人事不知了。
准备充足的姚弘旭只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中一时竟微生失落,稍稍思忖之后,便迎着那双满是期盼的水润杏眸,郑重回道:
“还请安人放心,等我回京之后,一月之内必有消息!”
薛姨妈瞧着他这般斩钉截铁的模样,再思及他的贵重身份,便顿觉眼前云开雾散,自丈夫去后那横亘于胸前的块垒也悄然消解。
毕竟姐姐和兄长再是尊贵强势,但自己后半生的依靠也只是蟠儿。
如今蟠儿得了贵人允诺,即将承袭世职,日后如他爹爹一般光大门楣,复兴家业,也就指日可待啦!
思及此处,她早不觉眉眼弯弯,巧笑盈盈,因又追问姚弘旭道:
“那不知六王子何日回京呢?”
空气突然一静。
薛甄氏一时掩帕轻咳不住,宝钗忙偷偷戳了戳自家娘亲。
薛姨妈悄悄飞红了脸蛋,忙忙起身摇手:
“哎呀,妾身绝没有催促六王子的意思,只是......只是想着和六王子一齐上京,去看望家兄家姐,趁便...犬子也能早上一月得到官身了。”
“父母之爱子,一贯是如此,安人倒也不必解释。”
姚弘旭笑着摆了摆手,又沉吟着道:
“不出二月我大约就要启程北返,安人若有意同行,还请趁早准备。”
按说不该如此暴露自己的行程,但若能把薛姨妈一家拐到京城,便能更好地影响和控制薛家——
也省得薛蟠回来祸害江南盐务,平白给林如海添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