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迎暗暗叫苦,还是乖乖掏出拜帖奉过。
林之忠翻开瞧了,又瞥了眼门厅里老神在在地喝着茶的王景安,便将拜帖笼入袖中,抬身往后面去了,只沉声留下一句:
“如今太太业已大安,这等事务自该回明才是,岂有擅专之理?”
门迎迭声应了,弯腰不止。
“滚起来罢,人都走远了。”
王景安踱步出来,眯眼冷笑道:
“大安?呵,不过每年春天好上这一会子罢了,算得上哪门子的大安?
自己生不出儿子,好好的一个少爷也无端就被养死了,怪道人常说...最毒妇人心!”
声音虽是低不可闻,但门迎却已满脸煞白,几乎把腰弯进了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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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淮盐院东西三跨,南北五进,秉持着前朝后寝的格局,二堂之后的两进院落便为内宅。
而扬州园林甲于天下,盐商们鸠工修建衙署时,自然也不会忘了此事。
上房(第五进)西边便是一座小小花园,里头花木葱茏,山水俱全,倒也十分精巧别致。
因今儿个是花朝节,尚古风俗,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庆祭花神登位。
然闺中更兴这件风俗,所以内宅女眷都早起来了。
那些女孩子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
每一个树上,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什。
满园里绣带飘摇,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们打扮得桃羞柳让,燕妒莺惭,一时道不尽。
盐政的夫人贾敏也难得浅黛微妆,广袖高髻,正牵着自家幼女,沿着游廊款步行来,一齐来赏这江南春景。
几个盛妆丽服的姬妾,并着许多插金戴银的媳妇丫鬟一路围随,说说笑笑。
及至瞧见一株西府海棠探入游廊,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贾敏不由莲足轻顿,凝眉而望。
众人都赞:“好花,好花!从来也见过这许多海棠,那里有这样妙的。”
贾敏微微露出些笑意,轻声解释道:
“这叫‘女儿棠’,俗传出自‘女儿国’中,细想来却是荒诞不经的。
不过这花多长在北地,幼时我也能常常得见,可在这南方还真是头一回...倒也难为这些花匠了。”
说着,她便从丫鬟手中接过了一把西洋小银剪子,挑中一枝剪下,仔细簪在了自家女儿发间。
众人自然忙都称赞,粉雕玉琢的盐政女公子却仍难展颜。
贾敏情知为何,不觉心中一叹,俯身抱了女儿起来,轻轻抚平了她的眉心,又贴了贴她的脸蛋,才轻笑着问道:
“玉儿今日生辰,可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呢?”
咦,上年我已经预支过礼物换了那许多诗集呀?
莫非...娘竟忘记了?
黛玉依偎在贾敏怀里,星眸微微亮起,乌珠悄然一转,偷偷抿笑回道:
“娘,李公垂(李绅)《宿扬州》里有一句,‘夜桥灯火连星汉,水郭帆樯近斗牛’,这扬州的夜色真有那般美吗?”
自来知女莫若母,贾敏自然听出了自家女儿的意思。
只是扬州锦绣繁华,街面上稠人广众,若是晚间出门,自家那些仆役未必就能护得周全,故而她一时有些为难。
但瞧着自家女儿自幼弟去后,好容易才露出笑颜,她更不忍拒绝,只得含笑轻嗔道:
“你这丫头尽给为娘寻些难题,且等你爹回来,我便告诉他去。”
黛玉嘻嘻笑着,拉着她的手儿晃来晃去地告饶:
“娘最好了,爹爹公务繁忙,娘就别打扰爹爹啦~”
“你呀~”
贾敏又笑着贴了贴她的脸颊,便要着人去准备画舫和护卫,却见自家陪房林之忠家的正沿着游廊快步而来:
“太太,有个姜家六爷说是您的侄儿,正在门外候着呢。”
姜家?自己何来姓姜的侄儿?如今的骗子竟这般胆大了?!
贾敏笑意微滞,仍抱着自家女儿,只微微一抬下巴。
林之忠家的忙展开了手中拜帖。
“姜弘旭...弘旭!”
贾敏美眸忽凝,面露讶然:竟然是他!
第7章 绝色倾城佳人婉约
盐院三堂,是进内宅的第一间正堂,为盐政书房和内签押房。
贾敏轻易并不来此,但刻下仍命开了明间,亲于门外迎候。
一众媳妇、丫鬟静静立于两厢廊下,都是心中讶然:
自家太太系出名门,诰封四品,何以竟要亲迎一个晚辈?
黛玉才不管这些,她正牵着自家娘亲的手,微微鼓着腮儿,偷偷踮起脚尖,往内宅门处张望着。
想瞧瞧到底是哪位亲戚,害得娘把要送自己的礼物都给忘啦。
一面悄声问着自家娘亲:“娘,待会我要怎么唤他呢?”
“他是你先大伯母的姑母的外孙儿,你原该...”
贾敏蛾眉轻颦,一时竟有些被难住了,半晌才展颜笑道:
“罢了,他既自称是我的侄儿,玉儿你且唤他弘旭哥哥便是。”
“弘旭哥哥嘛...我记下啦。”
黛玉认真点了点头,忽又好奇问道:
“那他和修远哥哥谁更大呢?”
林修远...
贾敏缓缓抿去笑意,微微摇了摇头:“娘也不大清楚。”
唔...原来娘不喜欢修远哥哥吗?
可他是爹爹的堂侄,又早早便进了学(秀才),连爹爹都夸他后生可畏呢。
黛玉一双明眸正好奇地忽闪着,便见内宅门前转出了两道人影。
前头的是林管家,后面跟着的却是一个猿臂蜂腰,腿长身高的陌生青年——应该就是那弘旭哥哥了。
可是...他怎么老盯着我瞧呀?
黛玉忙悄悄松开了娘亲的手儿,端端正正叠在胸前,一面学着娘亲的样子,浅笑盈盈地回望过去。
端立门前的小小少女,明眸盈盈,梨涡浅浅,鬓簪一朵绛色海棠,身穿新样桃红春装——
内里是件立领的偏襟夹袄,外罩着织金穿花宋锦褙子,同质同色的马面裙将将曳地。
堪堪及肩的长发被梳成了繁复的梅花辫,露出光润饱满的额头,还有稚嫩精致的五官。
这便是“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的林妹妹吗?
可怎么瞧都还只是个灵秀可爱的小姑娘啊。
姚弘旭唇角溢出微笑,挥了挥手中折扇示意,引得小黛玉抿嘴偷笑。
一面却将目光转向了少女身旁盈盈而立的绝美妇人,些微的失望顿时化作了满心的惊赞。
眼前的美妇三十来往,脸色微白若有病容,却难掩雪肌花貌,柳韵桃姿。
面上薄施胭粉,淡扫蛾眉,耳畔双珥照夜,煜煜垂晖。
云髻高盘作牡丹盛放之态,发间斜插着攒珠累丝金凤钗,裙边系着湖色宫绦青玉镂雕凤纹佩。
身上穿着蹙金折枝牡丹大红宋锦缘襈袄,外罩着玫瑰缂丝妆缎比甲,系一条大红暗花罗彩绣凤尾裙,下映着乳烟色绸绣花蝶纹高底凤头鞋。
不盈一握的纤腰裹在层层锦绣中更显袅娜,玲珑浮凸的曲线曼妙动人,难增难减。
相较于前身记忆中那位惊鸿一瞥的妙龄新妇,哪怕如今已育有一女,这十年光景也未曾给她留下半点风霜,反将青涩酿成了醉人的醇香。
只可惜...天妒红颜,佳人薄命啊。
姚弘旭心中轻叹,面上不显,紧走几步到了近前,向着携手迎下石阶的母女含笑而揖:
“侄儿姜弘旭见过贾家姨妈,林家妹妹。”
一个皇孙在自己面前自称侄儿,贾敏心头难免微觉异样,更不禁生出淡淡的戒备来。
但见他礼数周全,面无倨色,望之不似恶客,且如今出落得形容爽朗,举止大方,再不见当年的顽皮淘气。
因此她便也顺着姚弘旭的称呼,浅笑着敛衣还了一福:
“侄...侄儿远道而来,想是一路辛苦了,还请入内稍坐罢。”
黛玉也有样学样,小手握拳,叠于身前,颔首敛眉,屈膝万福,口中糯糯唤道:
“弘旭哥哥万福。”
姚弘旭忙欠身避开贾敏之礼,又伸手虚扶过黛玉,才与贾敏笑道:
“我观妹妹神清骨秀,颖慧天成,真真是深肖姨妈,我那些妹妹中竟未有一人能及的。”
贾敏听得抿唇而笑,牵起双眸忽闪,嫩脸悄红的自家女儿,谦辞了几句后,便将姚弘旭让进了正堂,分了宾主落座。
一时丫鬟们上过热茶,掩了房门退去,两人也叙过寒温,聊些往事。
因姚弘旭与贾敏实则只有一面之缘,所以黛玉便也知道了:
这个突然登门的弘旭哥哥幼时十分淘气,竟在十年前娘亲出嫁那日,偷偷掀起过娘亲的盖头。
不由就悄悄瞪了他一眼。
早习惯替前身背锅的姚弘旭,虽瞥见了小黛玉凶巴巴的可爱模样,面上也只是微露尴尬:
“当年姨妈出嫁,我随父王登门庆贺,与琏兄弟他们混在一块顽耍,也不知是谁起了头,说姨妈比宫里的娘娘们还要好看。
我那些个堂兄弟都是不信,却又没胆子造次,便撺掇了我去掀姨妈的盖头。
我心中也是好奇,且又不知怎的并没人来拦,便一路溜进了姨妈芳阁,瞧见了姨妈金面,方深信了琏兄弟他们的话。”
说着他便欠身一礼:“当年着实莽撞无知,还望姨妈原谅则个。”
贾敏虽仍对此事耿耿于怀,但刻下早已眉弯如月,掩口而笑:
“你当初才五六岁的年纪,又是那般贵重身份,她们如何敢拦的。
左右不过是童真趣事,王长子且不必介怀。”
姚弘旭笑着谢过,又摆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