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长子不会写字,待会我会让他按个手印的。”
邢岫烟眉眼盈盈,声轻语柔,却再没了先前翻白眼时的淡淡亲近。
姚弘旭佯作无觉,并不接话,只是轻声笑赞道:
“晴浦晚风寒,青山玉骨瘦。回看亭亭雪映窗,淡淡烟垂岫。
云烟自在,飘散远岫.......邢姑娘当真好名字!”
“姚公子谬赞了。”
邢岫烟秀眸微微亮起,随口敷衍一句便忙问道:
“只是不知姚公子这半阙词源出何处呢?”
额...自己也忘了是在哪里看到的两句残词,只是因其中带有岫烟二字才稍稍记住。
要不...文抄一把?
可是自己也不确定这词是不是清朝之前的文人所作啊......
姚弘旭满心可惜,但还是如实摇头道:“我也忘了。”
邢岫烟的目光悄然黯下,不止是未得出处的失望,还有那一分不是眼前人......所作的失望。
但不过只是一瞬,她便轻轻拂去那些不该有的遐思,抬眼看向了送来麻团的王长子,正要出声请他帮忙,却被姚弘旭给了抢了先。
“王兄弟,不知贵店可有脚递外送?我这边想订上一月的餐食。”
一面说着,姚弘旭一面折了借契,又用目光止住了忙忙就要张口的邢岫烟。
“暧呦,公子太抬举了,直接叫我长子就是了!”
王长子满脸堆笑,忙忙点头:
“脚递有,脚递有,只要不出这光福里,不单不收一文钱,送上门保管还是热气腾腾的!”
“如此最好不过了。”
姚弘旭微微颔首,因又问道:
“那四人份的一日三餐,荤素搭配得当,每日再额外加一盅大骨汤......一月须得多少银子?”
“这......”
王长子还在挠头,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匆匆而近:“三十两!只要三十两!”
后堂转进来一个中年掌柜——和王长子......唔,王长子和他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满脸春风地到了桌边,忙不迭地让脸蛋红红的邢岫烟坐了,一时赞不绝口:
“果然女大十八变啊,才不过两三月没见,邢丫头越发出落得标致了!”
一面就骂王长子:
“好小子!你邢家大妹妹来了也不与我去说?
还不快把我那包明前的碧螺春用山泉水沏了端来?!”
王长子才气呼呼地瞪了眼掩口偷笑的邢大妹,头上就挨了一下重的,只得委屈地瘪瘪嘴,就要往后头去。
姚弘旭笑着拦了一拦,又随口笑谓那心明眼亮、长袖善舞的掌柜道:
“王伯伯且不必劳烦了,眼下这茶已很是不错的。”
说着,他便探手端起那半碗茶来,就着碗边湿痕一饮而尽,而后微微赞道:
“这雨后的碧螺春虽没了香气,口感也太过浓厚,但妙在那一缕清甜,却是明前的狮峰龙井都不好比的。”
他竟随着邢丫头叫我王伯伯,对这等贵公子来说,寻常猎艳断不至于如此放下身段......难道老鸦窝里真要飞出一只凤凰了?
不过那明前的狮峰龙井似乎是贡茶来着......
这雨后碧螺春怎么好比?更别说什么清甜了。
王掌柜也不多想,一时笑意愈浓,等眼前的贵公子唤来侍卫付过全款,更是抱着三锭元宝笑得满脸菊灿。
连连拍着胸脯保证原料新鲜,分量充足,菜色上乘,然后才千恩万谢地拉着看呆呆的傻儿子下去了。
邢岫烟此刻连腮带耳通红,满脸嫣然欲滴,直竖起两道细眉,瞪着盈润双眸,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姚弘旭道:
“你......你这人好生轻薄无礼!”
姚弘旭放回了茶碗,笑着拱手告饶:
“我只是怕邢姑娘误会我瞧不起姑娘的心意,一时有所失仪,还请姑娘容谅。”
邢岫烟蹙眉不信,指着那一满碗茶道:“狡辩!你自己分明也有的!”
而且还特意转了碗沿,说什么清甜......分明就是在调戏自己的!
“这......实不相瞒,我是怕王兄弟多加了什么料,到时候叫我心意难耐,许是会在姑娘面前失态。”姚弘旭苦笑。
心意......什么心意......
哼,这人忽远忽近,真真让人心烦!
邢岫烟瞪眼瞧他半日,却也分不出真假,有些气恼地咬了咬唇,借机抿住了上扬的嘴角,又埋头写起了借条来。
姚弘旭好奇探头一看,数额果然变成了三十一两二钱,但少女的笔锋在还款期限处停顿了半晌,还是气呼呼地空了下来,径直去写下一处了。
“还是我来写吧。”
姚弘旭趁她不备夺过了笔来,又顶着少女嗔怒的目光,将她手内纸笺也拖了过来,“刷刷”地一挥而就,然后递给她看。
邢岫烟来不及多瞧那丰筋多力的遒丽字体,只将“姚弘旭”三个字记在了心底,便被数额那一行给气怔在了原地:
“一千两?!”
第122章 似厌似喜妙玉含酸
翌日傍晚,临崖小亭。
妙玉瞧着手内一纸借契,渐渐蹙起了眉头。
只见上面写道:
【兴泰四十六年,春二月,二十四日。
苏州府吴县光福里邢家长女岫烟,自愿借顺天府大兴县南官房胡同姚家六子弘旭市平银壹仟两,月息不计,生前还清,立此为据。
立契人:邢岫烟】
好半晌,妙玉才从那铁画银钩的字迹上挪开目光,抬眉望向了对坐细眉愁蹙,薄唇轻咬的邢岫烟,清冷如常的声气中难掩微微的异样:
“他...真给了你一千两银子?”
两腮悄晕的邢岫烟有些苦恼地点了点头:
“是啊,姐姐你瞧,这是他昨儿拉着我去县里恒舒号钱庄现存的九百两银票,下剩的一百两让我带了家去,我藏了大半夜才算藏严实了。”
说着便取出书中夹着的几张银票递给妙玉瞧了,一面又稍稍羞声道:
“他......他说让我日后好好吃饭,多多......多多长肉,再不许长时间低头做针线,也不许长时间地看书,更不许舍不得灯油。
还有......他说我骨相好,皮相差,平日里不准浓妆,不然好看起来,会...会招蜂引蝶的。”
两人不约而同地都用“他”来指代姚弘旭,却都并不觉着有什么不妥。
妙玉怔了半日,方才微抬双眸,看向了对面暗绞绣帕,双颊彤彤的邢岫烟。
细细打量之下竟不得不承认,哪怕她仍是素面朝天,刻下却也陡增了七八分颜色,若再浓妆靓饰,自然更加动人。
心内异样一时难耐,不由就颦眉轻啐出声:
“那人定是个惯在女儿身上下功夫的登徒子!”
因又肃容劝邢岫烟道:“妹妹可要小心些他才好。”
“我省得的,多谢姐姐提点。”
邢岫烟轻轻蹙眉颔首,而后又微微踌躇道:
“可他若真是个登徒子,姐姐如此天姿国色,他...他自该来讨好姐姐才是啊。”
而且登徒子......大约不会这般细心体贴罢?
妙玉微微沉默了一会,方才轻描淡写道:“我乃修行之人,他自该望而却步的。”
“唔,也是......可论理,登徒子原该纠缠不休,好占些便宜的。
而他昨晚却给完银子就径直走了,只说月底之前有事都可去林侯府上寻他,若晚了呢......日后且就天各一方。”
邢岫烟愈显娇俏的瓜子脸上满是苦恼、疑惑,还夹杂着些微难明的失落。
那人莫非真是对她一见钟情了?所以才如此不图回报?
妙玉忽闪着桃花眼,轻轻咬起了下唇,半日才浅垂双眸微微摇头:
“我原是出家人的,妹妹这却是问道于盲了。”
一面随手递还了银票,就要起身更衣。
这是她素昔兴尽时送客的动作,邢岫烟自然也是深知的,并不以此为怪。
若在往日她也就顺势告辞了,只是今儿个却轻轻拦了拦妙玉,抿笑告罪道:
“还请姐姐稍待,我昨儿偶得了半阙词,却始终不知出处,想请姐姐指点迷津。”
见妙玉无可无不可,她便忙取出贴身收着的纸笺递过。
“晴浦晚风寒,青山玉骨瘦。回看亭亭雪映窗,淡淡烟垂岫。”
妙玉清冷的目光盈盈扫过,在“烟”、“岫”二字上顿了一顿,眸中涟漪悄漾,心内异样又生——似厌似羡,似酸似涩,古怪得让人心烦。
她悄悄抿了抿唇,稍稍思索之后便随口回道:
“通仄仄平平,通仄平平仄......这是《卜算子》的词调,至于出处......我记忆中竟也未见这首的。
不过从词风意境来看,与前朝末年的一位词家董以宁很是相仿,许是他不大知名而未能流传的作品?”
“原来如此嘛......多谢姐姐解惑,我这就告辞啦。”
邢岫烟稍稍有些失落,旋即便绽开笑靥,起身万福。
只是妙玉却并未将词笺还她,蹙眉不语半日,忽地双眸悄亮,微微惊赞道:
“这原还是首回文词!”
“岫垂烟淡淡,窗映雪亭亭,看回瘦骨玉山青,寒风晚浦晴。
通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通平通仄仄平平,通仄仄平平。
这却是《巫山一片云》的词牌了。”
“最难得处更在于,回环读来不露生凑之迹,其作者驾驭文字、韵律的才能颇为不俗。”
“所以,这半阙词......是他写给妹妹的吗?”
妙玉美眸轻闪,盈盈望来。
邢岫烟却忙忙摆手:“姐姐误会了,这词虽是他念的,但他都记不得从何处看来,自然...自然也就不是他写的了。”
可此作词优意美又暗含回文,若真是前人之作,不该寂寂无名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