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要么是北人新作,还未传于南方,要么就是他为了讨好岫烟信手而成。
虽说这半阙词含蓄婉约,与他的外相不大...大不相符,但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佳句的情况也是常有的......
如此也正好解释了他为何只有半阙,且为何又正扣了岫烟的名字。
至于岫烟缘何急着否认,大约是因为也被他哄了罢,抑或是......
妙玉黛眉轻蹙,秋眸微颦,深深瞧了眼邢岫烟便一径折身而去,只留下一句泠泠(líng)笑语:
“时候不早了,他既要妹妹多多长肉,我也就不留妹妹用斋了,妹妹请自便罢。”
妙玉姐姐怎么也学会促狭人了?
邢岫烟羞嗔了眼那道清冷出尘的绝美背影,利落地收拾了石几回到庵中,正遇上了檀云拎着包裹过来,知是妙玉送她的点心,稍稍犹豫之后,仍然谢过收下。
檀云这才拍着胸脯舒了口气:
“才刚小姐和我说,若邢姑娘不收,往后就再不必留给姑娘留着点心了,真真吓我一跳。
我还以为是小姐和姑娘闹了别扭呢,那小姐日后可就更孤僻啦。”
“檀云。”
妙玉清冷的声音从禅房传来,吓得檀云悄悄一吐舌头,忙忙答应着过去。
邢岫烟偷偷抿嘴一笑,盈盈抬身去了。
路上忍不住又在想,是不是该去林侯府上将银子还他,可又怕真如他昨儿所言,自己不收下这份银子,他日后便再难想起自己来了......
犹豫中已回了自家小院,好容易叫开了院门,还未和难得在家的父亲见礼,便见他捂着鼓囊囊的肚子匆匆忙忙地出门去了。
邢岫烟怔了一怔,又拿眼去看才挑帘出来的娘亲和哥哥,直看得他们讪讪堆笑,才攥紧了绣帕急步回房。
第123章 拥红怀翠公子寻亲
一推开半掩的屋门,满屋子的狼藉便映入眼帘:
被散衣乱,桌移凳歪,自己这几年辛苦攒钱,抽闲摘抄的厚厚一摞笔记也已经四零八落,遍地都是,上面鞋印斑斑,大小不一。
连那盆兰花似也被连根挖起过,桌围上散落着许多土块。
邢岫烟“啪”地合了房门,上了门闩,将满脸堆笑的母兄关在了门外。
她背靠着冷硬的木门,在昏暗中注视着如遭兵匪的闺房,沉默地听着外头母兄的辩解——不外乎全是父亲所为之类,话里话外还在探问是不是只有一百两银子——早已无声哭成了泪人。
残存的温情恍惚消散无踪,冰凉的窒息感将她死死包裹,少女单柔的身子沿着门板软软滑落,最终无力地坐在地上。
她蜷缩着抱紧了膝盖,瘦削的肩头微微颤抖,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压抑的呜咽。
那哭声如同深夜里的风,凄凉,哀伤,痛苦,无助......但并未绝望。
直到王长子送来了餐食,邢母笑呵呵地送人出去,邢砚钧打骂着篆儿去准备碗箸,那紧闭的房门才“刷”地打开。
秀眸朦胧,泪痕斑斑的少女亭亭立于廊下,迎着二人发愣的目光,忽地展颜一笑:
“娘,哥哥,我饿了,我要吃肉。”
“暧!好,好!钧儿,快去给你妹妹盛饭搛肉,死篆儿,还不快打水来给姑娘洗把脸?”
邢母惊喜地拍掌而笑,忙忙张罗了起来,又上前拉了邢岫烟往正房让,一面讨好地笑道:
“我的儿,你如今不同以往了,往后就让篆儿听你使唤好不好?”
见邢岫烟一时不答,她忙又咬牙道:“那娘再给你买个好的......”
邢岫烟这才轻轻一笑:“不用了娘,篆儿就很好的。”
“好,好,娘都听你的。”
邢母听得愈发欢喜,又小意笑劝道:
“依娘看呐,那位姚公子虽说是想欲擒故纵,但我儿倒也不必太端着的......
正好他又住在林侯府上,林家太太又是你姑妈的小姑子,咱们登门拜望也并不失礼呢。
我儿又这般端庄大方,若能入了林家太太的眼......岂不就是大大的喜事吗?”
邢岫烟飞红了脸,却仍柔柔应下:“都听妈的就是。”
“神天菩萨保佑!我的儿,你可算开窍了!”
邢母大喜过望,愈发地小意殷勤,亲自帮她洗脸擦手,盛饭搛菜,看得邢砚钧吃味地端起满满的饭碗跑了。
邢母气得啐他几口,便仍来哄邢岫烟。
一面教些相夫、管家的经验,一面又说家境艰难,她哥哥亲都没娶,盼她往后别忘了娘家。
邢岫烟眉眼盈盈,筷箸不停,一应要求都“嗯嗯”应下,哄得邢母越发开颜。
不大的小厅内,烛光柔柔,温情脉脉,真个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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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翅膀已经扇动,那位贫而自强、安然淡雅的少女,其命运又该走向何方呢?
苏州往北的官道上,姚弘旭信马由缰,思绪翻飞。
自古贫贱之家百事哀,如果那邢家尚存三分亲情,两分志气,自己这笔救济便足以让叫他们兴旺富裕、改颜换貌了,邢岫烟的生活自然也就水涨船高,最少也该衣食无忧才对。
虽说未来她可能并不会再如原著中那般进京投亲,再会之期渺渺,自己也权当积德行善,并不十分可惜。
不过......那邢父好赌,邢母贪财,邢砚钧游手好闲,再结合原著中邢家夫妻卖女求荣的举动,哪怕只是在那百两现银面前,又能余下多少亲情呢?
等自己回转苏州时,想来已经有个结果了。
说起来,自己面对这些金钗女儿,总有一股强烈的养成欲——想将她们都养在身边,期待她们绽放出比原著中更耀眼的光彩——只是这一次似乎有些急于求成了。
也不知以少女的坚强成熟,能不能面对温情脉脉的面纱下那冷漠的真实?
一千两没了只是小事,只希望她别黑化就好。
姚弘旭轻轻一叹,目露惆怅,忽就听到一声乖乖软软的呼唤:
“六爷,你过来一下好不好呀?”
姚弘旭唇角微弯,回眸望去,正见到窗帘后探出了半张娇俏脸蛋,刻下明眸盈盈,梨涡浅浅,似乎胸中总有千般乐事,并无半点烦恼萦心。
不是香菱又是何人?
他当即按马缓行,落到车窗旁边,探身过去抿笑问道:“你们可是想要解手了?”
“六爷~”
车内传来姚英子羞恼的娇嗔,却蔫蔫得少了几分活力。
香菱也红着脸蛋忙忙摇手:“不是这个啦,是英姐姐晕车有些厉害呢。”
姚弘旭微微挑帘一瞧,果见到歪在靠褥上的姚英子刻下柳眉紧蹙,杏眸泪盈,原本莹润的面庞也泛着一层淡淡的苍白,就好像被寒霜打过的花瓣,失去了往昔的娇艳色泽。
他心中既怜又气,无奈笑骂道:
“好好地呆在苏州,和姨妈、妹妹她们一齐游山玩水你不愿意,非要自讨苦吃,一齐跟着去大如州,偏偏自己又还晕车......
英姐姐你是不是多少有些M了?”
“六爷我知错了,等回去了......人家任由六爷责罚好不好?”
姚英子忙忙娇声告饶,又忽闪着杏眸,好奇问道:
“不过‘暧们’是什么呀?”
这个小妖精!
“等回去了你就知道了。”
姚弘旭带了三分火气的目光在她深陷坐褥的翘臀上微微一转,又打量过姚英子的长袍长裤,有些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整下衣冠,下来和我同乘吧。”
说着他便垂落窗帘,随口叫停了队伍。
车厢内,姚英子顿时眉开眼笑,忙央着香菱帮她整理过,又趁她不备凑上去“吧唧”了一口,便匆匆下了车去。
这个英姐姐太可恶了!总爱占人家便宜!
香菱轻咬银牙,凶凶地瞪了眼她的背影,不觉便涨红了脸蛋。
等到队伍再次启程,好容易擦干净脸蛋的香菱又偷偷撩开了窗帘,羡慕地瞧着被姚弘旭搂在怀里、笑语盈盈的姚英子,却并不出声争抢——
哪怕她总觉得六爷最疼爱的丫鬟就是自己。
不过中途歇脚之后,在姚英子的热情推让下,她还是眉眼弯弯地上了马背,靠上了那宽阔坚实的胸膛。
但不到半程,她又央着姚弘旭让她下马,换了姚英子上来。
姚弘旭见自己被她们谦让来谦让去,一时既“伤感”于自己魅力不足,又欣慰于她们和谐友爱,自然也就不厌其烦了。
从苏州到大如州的百里路程,便也在拥红怀翠的两昼夜中悄然行过。
第124章 垢谇谣诼贵妇造言
二月二十七,北斗下降日,传说北斗七元君今日会下游世间,信众于此日朝真拜斗,诵持真经,可以祈福消灾,保命延年。
大如州东南门外的灵威观中已严置坛场,转经齐醮,正在依仪行道。
北斗殿中,元君像前,荆钗布裙的甄封氏口诵真经,虔诚叩首,一面心内默祷:
“祈盼列位元君保佑我儿平平安安,纵使...为奴为婢,也能得遇良善之家。
凡妇愿抄诵万遍《北斗真经》,只求生前再见我儿一面......”
因她来得最早,也就最早诵完了经文,再次叩首祷告之后便盈盈起身,将小半串五十文的香火钱放进了功德箱,在周遭富户女眷们讥嘲的目光中接过规格最差的香束,在神像前诚心敬奉了。
然后与主持醮仪的女道长行礼作辞后,才低垂眉眼,款款出至殿外。
一个青帕包头,蓝布袄裙的大龄丫鬟忙挎着篮子迎了上来,将手内纱帽与她戴了,搀着她就往观外行去。
身后传来几声不高不低的交谈:
“诸位姐姐,这就是那女儿被人拐了,男人撒疯跑了的甄夫人?”
“可不是就是她嘛!
不过她如今哪里还好叫甄夫人的,人家寡妇就算守寡那也是要呆在婆家的,哪有吃住都在娘家的道理?
且那封老爹这两年满城地托媒婆给他这女儿说亲,依我看呐,咱们还得称人家一声‘封姑娘’才是!”
“噗嗤~姐姐这话倒是有趣,不过妹妹可听说她家男人是跟个野道士跑了,目今虽说有个六七年,却也未必就死了......她就算想改嫁那也该是不能的罢?
若不然,她看着才三十五六,又生得这般颜色,原该早就改嫁了才是,何必白白熬上这些年呢?”
“嗐,妹妹把人也想得太好了些,人家可未必就是“熬”呢。
妹妹试想,若是旁的妇人,女儿丢了,丈夫跑了,早不知憔悴成什么模样,偏她就能保养得这般水灵?
哼哼,这其中自然有些说头的!
至于那改嫁的事,等人家想嫁的时候,自然也能变出一份休书来的。
就比如眼下,听说冒家的刚致仕的二老爷就有意纳她为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