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家二老爷?那位教过王爷读书的二老爷?可他年前才做的七十大寿......
暧呦,这下岂不是要‘一树梨花压海棠’了?!”
众妇人顿时笑作一团,直到被看不过眼的女道长提醒了数次才稍稍收敛。
不过殿外正拾阶而下的甄封氏却已听得清楚,她轻轻拉住了旁边气红了脸的大丫鬟巧榆(谐音“巧遇”),微微摇了摇头:
“她们惯爱如此的,妹妹别理她们就是。”
巧榆仍咬着银牙往后啐了一大口,才回身扶她下去。
一时出了观门,偌大的广场诸家马车马车云集,其中翠幄青绸的官车也不在少数。
外围更有许多乡民乡妇在摆摊卖菜,将此处堵得水泄不通。
巧榆牢牢护着甄封氏,中间也不知跟人对了几回嘴,好容易才无惊无险地寻径出来,上了尚且空旷的乡道,沿着道边往城里行去——
为了避开高峰,甄封氏常常这样早来早走。
身材高大丰壮的巧榆左手挎着满篮便宜买来的菜蔬,右手扶着纤弱轻盈的甄封氏,脚下风风火火,口内骂骂咧咧:
“那起多嘴饶舌的贱人,成日里东家长西家短,死了保管是要下拔舌地狱的!”
“封家老太爷也太不像话了些,白白惹出了这许多风言风语,竟半点也不顾太太的清白!”
“那劳什子的冒家老官,土都埋到嗓子眼了,还想着要来祸害人!更不是个好东西!”
“还有咱们老爷,那就最最不是个东西了!
小姐丢了还没找见,家业败了也没整理,他就跟个狗肏的野道士跑了,且还连封休书都不留,分明存心让太太在家守活寡,受白眼,真真气死个人了!”
“不过,那起贱人倒还算说了句人话的......太太,咱们回去就炮制一份休书来罢!
太太的品貌,连那见过世面的冒家老官都称赞不住,到时候别说府里的财主富商了,就是正当年的七八品官爷,那也得争着来提亲的!”
“到时候,封家老太爷保管也要来奉承太太,就和当年奉承娇杏姐姐一样!
太太那两个捧高踩低的嫂嫂,自然更得来讨好咱们了!
太太,你说好不好呢?”
说着,她还真个目光灼灼地看向了甄封氏。
甄封氏并不生气,只柔声笑叹道:
“这些年全亏有妹妹帮我,我才得坚持到了如今,我也早把妹妹当作了亲妹妹一般看待,今儿你既问了,我也不好瞒你......”
“老爷走后三四个年头上,那时候爹爹兄嫂已十分地不待见咱们,你和娇杏又念旧要留下帮我,我便也生起过一次改嫁的念头了.......
所幸那雨村先生正巧右迁了本府太守,又纳了娇杏为妾,爹爹他们谢礼加聘礼通共得了有三百两,再加上娇杏明里暗里的帮衬,咱们便也撑了过来。”
“可好景不长,不上一年,雨村先生便因罪革职,娇杏也带着儿子去了湖州。
爹爹兄嫂的态度自然也就急转直下......到了今儿,更是一副再难容留的模样了。”
“近来我也常想此事......老爷当初舍了我们而去,并无分毫顾惜,这些年下来我其实早也不念他了。
只是我若当真改嫁出去,等英莲哪日寻了回来,我便再不能和她相守了,甚至连相认都是不行......”
话到此处,甄封氏便沉默了下去,好半日,方才轻轻笑道:
“妹妹为我已熬成了个老姑娘,我实不忍心再留妹妹和我在家中空守的,等回去了,我便请人为妹妹说媒好不好?”
“暧,小姐走丢了这些年,早不知被卖到哪儿去了,就算她还记得葫芦巷的家,哪里就能找过去的,更别说咱们又搬到了大如州来。”
巧榆苦着脸蛋哀声一叹,却仍坚定地摇了摇头:
“太太既不改嫁,我也懒待嫁人了,更何况,如今愿意娶我的多半只是些又黑又矮、又丑又老的光棍,我才瞧不上他们呢!”
甄封氏还待再劝,但见前头已是城门,路上行人渐多,只得轻轻住了口,随着人流进了城。
第125章 悲华发封氏终寡
进城之后又走了半刻钟,两人到了府前街——平阔的大街尽头就是破旧但威严的通州府署。
封家原就在这条街上,但封肃在贾雨村革职后,因担心新任知府瞧他家碍眼,忙忙把家搬远了点。
两人便不留步,一径打府前街口走过,一面都好奇地多瞧了眼路边那群操着外地口音的汉子——
似乎在问新任府太爷坐轿游街的路线,却并没什么人搭理他们。
“喂,你们难不成是想刺官吗?”
巧榆止步嚷嚷了一句,然后在那车边摇扇而立的黑高个诧异回眸的时候,双目晶晶地多瞧了一会,才忙忙拉着扶额无奈的甄封氏跑走了,一路上抿着嘴儿偷笑个不停。
直到往南走了一里多路,到了庙后街北的大槐弄才稍稍止住。
甄封氏深知她泼辣顽皮的性子,除了笑骂两句也并无别的办法,因趁着回家前的最后一截又劝她考虑嫁人。
巧榆先是摇头后又点头,掩着口儿痴痴笑道:
“太太除非帮我说个又高又俊又年轻又富裕的,唔,黑一点也无妨的,不然我宁愿守着太太过一辈子!”
这丫头果然到了想男人的年纪了,嘴上还说不嫁人呢!
甄封氏脑中闪过方才的锦袍青年,微微摇头失笑,紧走几步上前,轻轻叩响了屋门。
足足等了一炷香的工夫,里面才传来一阵懒洋洋的女声:“外头是谁啊?”
甄封氏拉住了气呼呼的巧榆,柔声笑回道:“大嫂嫂,是我。”
“原是大妹妹啊!今儿在观里可找到妹丈了啊?”
女声拿腔捏调,渐渐到了门后。
甄封氏沉默着未应。
一阵梆梆的动静后,院门总算吱呀打开,露出了门后穿绸裹缎,头戴银丝?髻的白胖妇人,手内正拿着耳挖子剔牙,一面笑呵呵地道着歉:
“公爹今儿赶着出门去冒家,你两个哥哥也和别家公子约了牌局,都早早吃完出了门,我们也就没等大妹妹,胡乱先吃了些,妹妹可别见怪啊。”
甄封氏顿了一顿,还是含笑一福:“大嫂嫂言重了,我让巧榆热热就是了。”
正要拉着巧榆进院,忽就听到一声娇笑:
“暧呦,大妹妹这么早就回来了?我和嫂嫂都以为大妹妹今儿要么在观里吃斋,要么与人在外头有约,可没准备你们的份呢。”
一个浓妆艳抹的妇人摇曳生姿地转过了影壁,满头珠翠都笑得乱颤——
一身打扮并不比甄大嫂嫂稍差,身量也足称苗条,只是浓妆之下,相貌仍只是平平。
“二嫂嫂。”
甄封氏依礼见过,勉强笑回道:
“这也不妨事的,巧榆今儿也从集上买了不少菜蔬,里面还有两条鲜肉......”
话音未落,封大嫂嫂已扒着巧榆的菜篮瞧了起来,口内笑道:
“暧哟,这肉看着倒真不错,不过可要得公爹和你哥哥们回来再做的。”
甄封氏点了点头:“大嫂嫂说的是,原就是一齐的。”
“就这么两条,还不到五斤罢?一顿也未必就够的。”
甄二嫂嫂也凑上来看了,微微嘟囔一句,又抿着笑儿好意提醒道:
“缸里的米今儿正好没了,妹妹可别先烧了菜,免得白白凉了,浪费柴火哦。”
巧榆这下再忍不住了,一把拖回了菜篮,径直叉腰骂道:
“我前儿才买的10斤米,怎么今儿就给吃完了?!
而且就算吃完了,这次也该轮到你家来买了才是!”
“该死的小蹄子!谁知道你上次买没买够十斤米!保不齐就昧了钱在外头养男人去了!
还什么你家我家,老娘告诉了你,这里可是封家!”
甄二嫂嫂直气得跳脚,尖声骂着尚不解气,还要上来撕她的脸。
“放你娘的屁!”
巧榆也涨红了脸,抬手就去挠她,急得甄封氏忙劝。
甄大嫂嫂到底还顾惜几分颜面,听到巷中街坊大门吱呀的声音响个不停,忙就把大门关了,拽着甄二嫂嫂回了房,去责问那大半袋粳米的事情了。
甄封氏愁眉轻叹一声,却也只得自回倒座房取了百钱,打发了巧榆再买几斤米回来。
自己则摘了纱帽,对镜卸了篾丝?髻,任由拢在顶心处的满头白发柔顺垂下。
看着镜中素面朝天又乌发早华的哀愁妇人,抚弄着指尖处那层粗糙的厚茧,感受着肩颈腰臀处的酸胀刺痛,她心中对女儿的思念,对丈夫的怨责,对父兄的失望,对嫂嫂的嫌恶,对巧榆的愧疚,对自己变丑变老的恐惧......
一时统统翻涌了上来,汇作了满心的无助和绝望。
她死死咬着下唇,苦苦忍耐良久,终究还是无声地哭了一回。
但也不过半炷香的工夫,便忙忙拭去残泪,换过家常衣服,坐到窗前捧起了绣绷,总要趁早多绣上一些才行——尤其是她所住的倒座房本就采光不好。
托人找寻女儿的花费,购回旧宅的本钱,巧榆的一份嫁妆,越来越多的日常用度......
这一切的一切,都逼迫着她不敢松懈,唯有在神前祷告时,才能感受到那片刻的安宁和半分的希望。
不过如今的开销越来越大,以后还是别去了罢......
甄封氏心内凄婉一叹,轻轻揉了揉颈后,垂头做起了针线。
不多时,巧榆收拾了两盘素菜,端着饭碗进来,她便胡乱地吃了些,又将碗底的油渣剩了大半给巧榆,便接着埋首针黹。
巧榆随意收拾过碗筷,又和挑刺的甄二嫂嫂对了两句嘴,便也匆匆回屋帮忙。
直到封肃回来的时候,两人加一起绣完了一张半的帕子,卖掉之后去掉成本,该能赚得四五十钱,如此一月下来通共能到手一两三三钱的银子——
这还是在甄封氏绣艺精湛不愁销路的情况下。
甄封氏原还要再多绣一会,封肃已欢天喜地地推门进来,志得意满地将一份判帖拍在了桌上:
“我的儿,你快来瞧瞧这是什么!”
甄封氏迟疑着拿起瞧了,却见上面写得原是本府太爷应自家父亲所诉,依律决断失踪八年的甄士隐死亡。
所以......自己现在终于成了个名正言顺的寡妇?
第126章 积百年冒家昌隆
大如州冒氏源自蒙元,为忽必烈第九子镇南王脱欢出镇淮扬时所遗一支,后于明初应诏改姓,因“孛儿只斤”第一音节汉译为“八二目”,故取为冒姓,至今三百余年,已传十六世。
其间仕宦辈出,家业不衰,及至如今,城北集贤里一带屋舍绵延,望衡对宇,居民俱是冒家族人,故坊间称为“冒家巷”。
路西一所大宅,占地十余亩,房舍百余间,阔派华丽为其中之最,乃冒氏十二代后人冒辟疆的一支所居。
本朝初立时,冒辟疆曾以才名被征辟为台州知府,后因不耐俗务辞官归乡,责其子孙为报效朝廷。
其子辈乏善可陈,孙辈中有一冒浑征台湾有功,授四川成都参将(三品),卒于任上。
冒浑长子冒重光继承父志,年不过四十便已积功至参将,后殁于兴泰二十四年征讨准噶尔之役,追授轻车都尉爵,由其子冒国成荫袭。
这冒国成年十五即投身军伍,悍勇更胜父祖,于前年平定大小金川之战中不畏矢石,攻陷碉楼数十,被时任【靖远大将军】恂国公姚绍琰定为该战次功,如今已右迁金陵副将(从二品)。
而冒浑次子冒绪光,翰林出身,长于经义而薄于事务,曾任上书房师傅,官至左副都御史(正三品),年前以礼部侍郎衔(从二品)致仕,即大如州百姓口中所说的“冒家二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