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在学术和政治方面,据魏梓明最近搜集的一些信息,汪大渊本人他还不太清楚,但跟他打交道的人,可都是元廷的死忠,对义军十分记恨的那种,那么汪大渊对义军会是什么态度,就很难说了。
不过一想到鲁锦当初的交代,魏梓明还是有了些信心,侯爵之位可不是什么小的许诺,世上又有几人视封侯为粪土呢?
魏梓明这次带了个侍卫跟班,再次提着礼物来到施尧村,到了汪宅,递了拜帖,很快被仆人请入门中,汪大渊就在二进的院门处迎接。
汪大渊已经中年,身材倒还算健壮,留着一把胡子,脸色红润白皙,倒不像是常在海上漂泊的人,身姿挺拔的站在院门处。
魏梓明自然不敢让主人兼长辈的汪大渊先开口,忙拱手见礼道。
“晚辈魏梓明,表字朋远,久仰焕章先生大名,今日终于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汪大渊见状大笑道,“哈哈哈哈,朋远小友客气了,你三次来访,恰巧我都不在家,不过你第二次来的时候,我也让家仆打听过你的身份和来意,得知你在南昌城里开了家书画店铺,还以为你是来求书画的。
“鄙人当时还觉得十分诧异,汪某在家乡并不以书画闻名,怎会有书画商贾求到了我的门上,因此便没有回复,可是想不到小友又来了第三次。
“俗话说事不过三,既然小友如此执着,汪某也不好一直避而不见,不然倒显得汪某不近人情了,来,小友这边请。”
“多谢。”
等二人来到中堂分了主客落座,汪大渊又让仆人上了茶,这才上下打量起了魏梓明。
一身锦衣,戴着儒冠,约摸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很是年轻,手里端着一把最近大出风头的折扇,上书‘源远流长’四字,身姿挺拔,仪态得体,称得上是一表人才。
汪大渊见状打趣道。
“听说小友是庐州路无为州人,那里已被妖教香军所占,小友逃兵祸来的南昌,可我观小友这珠光宝气的衣着,南昌城的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这可不像是在逃难啊。”
魏梓明听出汪大渊这话里有试探之意,但他倒也不慌,而是笑着解释道。
“避兵祸是真,但逃难却称不上,我家住无为,紧邻长江港口,家里平日也做些生意,有些储蓄,巢湖红巾占了无为不假,但他们倒不祸害百姓。
“可红巾虽是没有乱来,但我家不能不为以后做打算,焕章先生走南闯北,当知道现今朝廷的官军是个什么样子,他日官军若来剿庐州之贼,必然要从无为登岸,我家也难逃一劫,倒不如趁现在这个好说话,先搬离无为,找个安全之地暂避一时。”
“额”
这话说的,汪大渊就不好接了,魏梓明说的很是直白,庐州红巾军没有劫掠百姓,但元军就不一定了,等元廷的官军来了,我们还能有好?所以我这躲的不是反贼,而是避的官军。
这话还让汪大渊怎么接,总不能让他骂元廷不好吧。
汪大渊没接这个话,而是顺势问起了北方的局势。
“小友既是从无为避祸而来,可知如今中原的局势如何?”
“中原的局势?这怎么说呢。”魏梓明整理了一下措辞,以手掩口,故作神秘的凑近了小声道。
“如今整个河南江北行省,几乎都已不在朝廷手中了,中原既乱,我看这江山颠覆,神器易主,也不无可能。”
“江北之地竟糜烂至斯?!”
魏梓明认真的点点头。
汪大渊听的瞪大了眼睛。
他听说过红巾军造反的事情,但造反这事对他这个江西人来说却不陌生,尤其现在还正闹得欢的彭莹玉,十几年前就在江西造过反了,就是那次被镇压后,他才逃去的江淮地区。
等消化了这个令人吃惊的消息,汪大渊又皱眉道,“可即便有妖人作祟,也不至于说什么神器易主吧,小友这话可不能乱说,自古妖教不成事,这些邪教妖人就算借着教众起了事,也很难会有结果,等朝廷大军一到,不过又是几个授首的蟊贼罢了。”
这次魏梓明却摇了摇头,“不不不,焕章先生有所不知,在下便是从江北过来的,又岂能看不清当下局势?
“如今红巾贼首刘福通、杜遵道所部,以颍州为根据地,四面出击,现在已经打到了黄河边,拥兵数十万众。
“就在今岁初,朝廷派丞相脱脱之胞弟,领兵三十万讨伐,结果竟大败而走,三十万官军只剩一万跑了回去。
“东面的徐州芝麻李,也拥兵十数万众,以徐州为中心,吞并大片州县,其兵锋已至鲁南之地,距大都也已不到千里。
“朝廷往北方运送漕粮的运河,更是被其截断,听说去岁末,大都已经人相食了。
“我家所在的无为,更是被庐州红巾占据,去岁便已据庐州路全境,今年又攻占安丰路一部,扬州路一部,其兵锋所指,无一城不克,地方官军根本不是对手。
“就在我南下江西之时,庐州红巾还在发兵数万,攻打安庆,安庆地处江淮要地,上控洞庭、彭蠡,下扼石城、京口,分疆则锁钥南北,坐镇则呼吸东西,一旦让庐州红巾占了安庆,先生就等着瞧吧,想来不日便有红巾截断大江上下的消息。
“先生以为只要朝廷派出官军,必然能将各路红巾轻易剿灭,可在我这个江淮人的眼里,却并非如此。
“我虽不通军事,但掰着手指数数,庐州路十万红巾,徐州又是十余万红巾,颍州也有五六十万之众,这三路红巾加起来,没有百万也有七八十万,朝廷要派出多少大军才能将其尽数剿灭?
“就算真的能剿灭,只怕也是一场倾国之战,其杀戮之广,恐怕将不亚于二十年前的两都之战。
“先生有一点倒是没有说错,现在这三路红巾打的还都是地方官军,朝廷真正的精锐还未到来,等朝廷真的派大军来剿时,恐怕到时又要杀的尸山血海,在下正是忧心于此,这才先搬来南昌避祸。”
汪大渊端着茶碗,听的张大了嘴巴,他以前对江北的红巾反贼没什么具体的概念,直到此时魏梓明跟他介绍了一下三路红巾的兵力规模,他这才觉得事大了。
上百万人的大战啊,就算是历史上各朝改朝换代时,也不一定有这么大的兵力规模。
这要是真的碰撞在一起,还不得打的天崩地裂啊,难怪魏梓明会早早的跑来江西避祸。
‘嗯?’想到这里,汪大渊突然意识到了不对,眼前这叫魏梓明的小子,不过是个家里经商的书生,为何会对各方反贼的兵力和势力范围如此清楚,难不成这种事情已经在江淮之地传开了?
汪大渊突然怀疑起魏梓明的身份来。
他表面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嘴里却还在反驳。
“小友还是太年轻,这不是兵力多寡的问题,而是如何治国的问题,古往今来,凡是借妖教起兵的,无一个能成事的。
“汉末时张角所创的太平道,教众近四十万,仅从兵力和势力范围而言,并不比当今的红巾势弱,可汉末的黄巾成事了吗?”
“哈哈哈哈。”魏梓明闻言突然大笑起来,然后又压低声音道,“先生既然说到了张角的黄巾军,汉末黄巾的确没有成事,可朝廷屡剿屡兴,最终却把大汉的江山给剿没了,十八路诸侯讨董,接着又三分天下,最后重归一统,归于晋国。
“小生正是看了汉末三国,才觉得当今的红巾与汉末的黄巾别无二致,或许红巾成不了事,可一旦天下大乱,英雄辈出,谁知这天下最后还姓不姓元呢?”
汪大渊闻言一惊,之前他听说红巾都是信奉什么末世将至,弥勒降生的烧香之军,这和汉末张角的太平道确实非常像。
汪大渊是个正统儒生,骨子里就是看不上那些宗教的东西,之前是主观情绪给红巾下了定义,可要按魏梓明的说法,红巾只是搅乱天下,最后让别人得了天下,那还真有这种可能。
红巾也不是傻子,朝廷派官军来剿,人家打不过也是会跑的,现在还没剿就已经遍布半个天下了,若是让这些人跑散了,那还不全天下尽皆反贼?
听了这番天下大乱,改朝换代的话,汪大渊更觉得不对劲了,眼前这人若不是疯子,那就必定跟红巾反贼有瓜葛,只是他暂时还搞不清楚此人来意,自己好像和红巾也扯不上什么关系吧?
仔细打量魏梓明一番,这小子倒是笑嘻嘻的与之对视,一点也不慌的样子。
汪大渊端起茶水呷了一口,沉眉思索片刻,干脆直接问道。
“此等军国大事,我等庶民还是少说些好,尤其是小友这些对朝廷大逆不道的话,我汪某人自不会传出去,可小友也不能跟人乱说啊。
“小友三番五次前来寻我,不知究竟有何用意,难不成就是来跟我这闲云野鹤之人聊些神器更替之事?”
魏梓明闻言连忙笑呵呵的摆手道,“谈资,都是些道听途说的谈资罢了,先生若是不喜,那小生不说便是。
“至于今日的来意,一共有二。
“晚辈也曾拜读过焕章先生的《岛夷志略》,对其中内容颇感新奇,海外竟有如此之多的方国,又听人讲过先生两次出海的经历,更是让晚辈佩服之至。
“这世间大多数人,穷其一生,也不过是在一州一县之地里面打转,就犹如井底之蛙,只能看到井口那方天色.
“可先生却两度出海,蹈海十余万里,历经上百方国,此举何其豪迈也,晚辈每每读起先生之书,便犹如随先生蹈海一般,足不出户,竟也能开阔视野,感世界之辽阔,心生佩服,特来拜见,此其一也。
“这其二嘛,是我家中长辈,欣赏先生的胆略才智,还有那传奇经历,家中长辈曾言与先生惺惺相惜,只是不方便出门,这才特命我给先生送一件礼物,以表心意。”
汪大渊闻言好奇道,“哦?你家中长辈竟也知道我?”
魏梓明当即解释道,“当然知道,晚辈虽未出过海,但我家中长辈却是从海外游历归来,所行路途之遥远,恐怕还不亚于先生。
“长辈曾与小生说过,说先生蹈海著书,于国而言乃大功也,此功足可封侯。”
汪大渊听到此处,顿时觉得不对劲,功可封侯?这是寻常人家能说出来的话吗?而且魏梓明说的这人也曾在海外游历?行程之远不亚于自己?
那他汪大渊怎么没听说过,早知道有这么一号人,当初干脆结伴一块去啊!
再联想到魏梓明刚才说的那些关于红巾军的言论,以及他庐州路的来历,汪大渊顿时猜到了一种可能。
魏梓明还在继续说。
“我家长辈还说,昔日汉武之时,张骞凿空西域,往返所行亦不过数万里,为我中国带回西域三十六国之消息,遂因功受封博望侯。
“而焕章先生两次蹈海十余万里,所行路途之远,书中所著方国之多,皆远胜于张骞,先生之所以不能封侯,无非是手中缺少一柄节杖而已。
“家中长辈时常念叨先生,为先生可惜,可叹。”
汪大渊闻言连忙摆手道。
“贵府长辈真是折煞汪某了,博望侯张骞凿空西域,乃是身负汉帝使命,历尽千辛万苦,又被匈奴俘虏十余载,拒不投降,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仍旧不忘使命,在茫茫大漠之中生凿硬刻出一条路来。
“不仅带回了西域三十六国的消息,还从西域诸国带回许多我中国没有的良种,胡葱、胡蒜、胡萝卜,苜蓿、葡萄、核桃、石榴、芫荽、孜然等佳品,如今这些东西更是广为传播,成为小民所食之物,从这点来说,我等皆受博望侯之恩惠也。
“汪某身上没有使命,只不过出于个人好奇,出门游历罢了,所著之书也不过是将沿途记录整理成册,更没有带回能够惠及天下之物,吾何德何能,能与博望侯张公相提并论。”
“哈哈哈哈。”魏梓明闻言顿时一阵大笑,看的汪大渊不明所以。
“小友为何发笑?”
魏梓明当即解释道,“实不瞒先生,我家长辈也早猜到了先生的反应,长辈曾与我说,先生已有封侯之才能,却无处施展,如今只是缺少一个机会罢了,正所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不知先生当年出海的豪情壮志可还留在胸中?我家长辈让我给先生带句话,若先生有封侯之志,他愿意做先生的伯乐。
“哦,对了,这是家里长辈托我带给先生的礼物,一把折扇,不是什么金贵之物,希望先生能够喜欢。”
汪大渊接过扇子打开一看,正面画着一艘乘风破浪的海船,背面题了一首诗,是李白的行路难,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落款是‘赠焕章先生,壬辰年春作于庐州,公输锦’。
第227章 争取与考虑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汪大渊手执折扇,看着上面的题字,口中念念有词,心神激荡,久久不语。
虽然魏梓明并未亲口承认反贼的身份,言只说是家中长辈,但这把扇子上的落款,却已经算是明示了。
‘壬辰年春作于庐州,公输锦。’
今年至正十二年,正是壬辰年,而庐州早已被反贼占据半年之久,那今年春还能待在庐州的,除了反贼还能是谁呢?
汪大渊又不是傻子,相反他还很精明,怎么可能会看不出来。
至于这个公输锦,这个姓氏可是非常少见啊,除了春秋时鲁国的公输般一族,似乎就没再听说过公输家有什么后裔,此人以公输氏为名,究竟是真的公输后裔,还是单纯只为了掩人耳目?
还有这封侯的许诺,听起来也十分滑稽可笑.
侯爵当然是值钱的,但这要看出自谁的口,若是元廷皇帝以侯爵之位征辟自己,汪大渊肯定二话不说,屁颠屁颠的就去了,但现在却是一个割据一方的反贼征辟自己,这就让人很难顶了。
你将来要是当了皇帝,那自然还好说,可你要是当不了皇帝,那我不就成同伙了吗?
富贵没求成,反倒成了反贼同伙,那可是要诛九族的买卖,这谁敢轻易答应啊。
不过根据魏梓明刚才的讲述,这庐州红巾已然成了气候,虽然还比不上刘福通和芝麻李的规模,但也拥兵十万之众,割据庐州路全境,又拿下了安丰和扬州各一部,现在又在攻略安庆,谁也不好说将来会怎么样,万一这位真就改朝换代成功了呢?
不过汪大渊还是很疑惑,这公输锦到底是看重自己哪一点?
别人家打天下,或求萧何、张良、诸葛孔明之流,或求韩信、关张、秦琼那样的猛将。
而他汪某人又不是什么远近闻名的卧龙凤雏,更不会做什么隆中对,才学方面也没什么傲人之处,军事谋略更是一窍不通,身子骨虽称不上手无缚鸡之力,但也跟猛将不沾边,唯一让世人所称道的,就是他远航万里的经历。
难不成这位反贼头子是想让他出海?可一来庐州又不靠海,二来让他出海干什么呢?总不能是像秦始皇那样找仙丹吧
最关键的是,他汪大渊可是一个正统儒生,根本不屑与妖教香军为伍,更别说这还是杀头的买卖。
于是他神色犹豫了一番,来回翻看了几下手中的折扇,虽然心里十分喜欢,但最后还是将扇子合上,递还给了魏梓明。
魏梓明有些惊讶道,“先生这是?”
汪大渊端起茶水抿了一口,“你家长辈的好意汪某心领了,只是鄙人读惯了圣贤书,对这弥勒教义一无所知,更不会帮人传教,亦闻不惯烟香之气,即便去了,恐也跟你家人不甚投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