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某不过一闲云野鹤之人,年少时出海也是出于个人好奇,现在更是无甚志向,你家长辈愿做我的伯乐,可惜汪某却不是他想要的千里马啊。”
魏梓明闻言一愣,随即笑问道,“先生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家并非信教烧香之人,先生明鉴,晚辈虽非名士,可也是儒门子弟,先生尚且不喜烧香拜佛,晚辈又怎会与之同流合污呢?”
“哦?”这回轮到汪大渊惊讶了。
魏梓明看他的反应,试探道,“先生家中可有静室,能否借一步说话?”
汪大渊想了想,反正这里是自己家,量对方也玩不出花来,看在魏梓明也自称儒门子弟的份上,只要不是妖教,那说说也无妨,于是便点了点头,将魏梓明带到了书房,又嘱咐家仆不要靠近。
等二人来到书房,魏梓明说话这才放开了些。
“先生对我家知道多少?为何会以为我家也是烧香之徒?”
汪大渊这下也放开了,干脆道,“我也是去岁听人说起,说起烧香之徒,你应该知道那个被朝廷通缉海捕的彭和尚吧?他十数年前就在我们江西造过反,后来事败,潜藏到了江淮。
“我听闻去岁仲夏,他又在庐州路起事,结果再次事败,逃去了湖广黄州,又与黄冈之徒徐寿辉再次起事,而庐州那边的残部,听说是他的徒弟在带领,难道我听说的有误?”
“没有,先生说的虽不详细,却也句句属实。”魏梓明点头承认道。
“那你还有何话反驳?”
魏梓明又道,“先生所知的,都已是去岁九月之前的状况的了,去岁七月,彭和尚带三个徒弟号召教众,在庐州起事,当月事败,领头的女徒弟被官军阵斩,两个男徒弟李普胜、赵普胜,各带一支残部在无为和含山结寨自保,另有一股以巢湖疍户渔民为主的巢县义军,独自在巢湖建立水寨。
“巢湖距离庐州太近,旁边的庐州就有左君弼麾下的数千官军,打的义军缩在湖里不敢上岸。
“而那彭和尚的两个徒弟,早已被官军吓破了胆,不敢驻扎在巢湖,纷纷躲到了沿江的含山和无为,早早的便与巢湖水师分驻三地。
“然而那庐州的左君弼却也不是什么好鸟,他手中无船,对巢湖水师无可奈何,便四处劫掠百姓,杀良冒功。
“我家主公从海外游历归来,路过庐州时,恰巧遇到官军为恶,一怒之下便杀了个官军,与那被害的两家在村中招募了八百青壮,于去岁八月中旬投了巢湖水师。
“我家主公乃公输氏嫡传,自幼熟读兵书,擅用奇谋,刚投军时便施展才华,成了巢湖八个千户之一,后面更是巧设妙计,引左君弼官军主力出城,被主公在城外一举歼灭,后又三战三捷,这才有了庐州、梁县、六安三城,被巢湖诸将共举为首领。”
汪大渊听完,这才知道庐州红巾的发展细节,“这么说,你家长辈并非是和那彭莹玉一伙的?”
“然也!”魏梓明点头肯定道。
“那彭莹玉留在庐州的两个徒弟呢?”
魏梓明又解释道,“主公先斩了左君弼,又擒了六安朱亮祖,夺下三城,周围便只剩下了和州的淮西宣慰使康茂才为敌,那康茂才拥兵三万,距离含山更近,听说庐州被义军所夺,担心无法跟朝廷交代,便先下手打了驻扎在含山的赵普胜,斩其首级给朝廷交差。
“另有无为的李普胜部,此人起初先是观望,后来见我家主公在巢县郊野,一战歼灭康茂才上万主力,连夺沿江数城,几乎将庐州路收入囊中,自主公投军以来,所向披靡,至今还未尝一败。
“而他师傅彭莹玉,却屡试屡败,每次事败都用徒弟殿后,自己却跑的飞快,这才改换门庭,投了我家主公,如今此人已改邪归正,跟湖广的徐宋再无瓜葛,故而我家虽起于妖教之手,可现在家中却再无一个烧香之徒。”
“原来如此。”
汪大渊恍然大悟,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庐州现在还真的跟彭莹玉那些妖教没什么瓜葛了。
不过和妖教没瓜葛是一回事,这人之后如何行事就又是一回事,汪大渊本来就没想过造反,更不会仅凭对方和妖教不是一路,就公然跑到千里之外去投贼。
正好这时魏梓明再次开口道,“先生可知我一个儒门子弟,又是如何投入主公麾下?”
汪大渊还真有点好奇,这魏梓明二十郎当岁,也不像是什么有才名之辈。
“小友不是说你家在无为吗,莫非是因为反贼占了庐州全境,你家中被迫为贼效力?”
“非也,怎会是被迫呢,我家主公素有仁义之名,因见不惯官军杀良冒功,怒而杀官投军之人,怎会强迫士子做事?”
魏梓明摇了摇头,这才说起了鲁锦的施政措施。
“我家主公占据庐州后,贴的安民榜上书‘翦乱世,诛暴元,驱逐鞑虏,复我中华,陈纲立纪,救济斯民’,主公所行之事,尽在此言之中。
“主公夺取庐州后,立刻开仓放粮,以工代赈,一边赈济百姓,一边加固各地城防,又行废奴令,废贷令,元廷之买卖人口,官放高利贷等暴政,悉数被主公废除。
“淮西近些年连年大灾,土地荒芜,百姓流离失所,时刻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百姓皆苦元廷暴政久矣,主公只靠废除高利贷,释放奴仆,让被官府用高利贷强行收买的奴仆归家,便有无数百姓嬴粮景从。
“主公又招纳流民,给百姓分田落户,编户齐民,垦荒治水,恢复生产,还在庐江、巢县等地开矿,采煤冶铁,打造兵甲,招兵买马,练兵备战。
“主公欲革除元廷弊政,立纲陈纪,救济斯民,自然需要大量的官员为其做事,便在辖内各县广贴招贤榜,召各地有识之士前去庐州考试,虽无科举之名,却与科举无异,选材必以成绩为准,绝不任人唯亲。”
魏梓明说了这么多,将鲁锦的施政大略讲了一下,仅从废除高利贷,废除买卖人口这一项,便知这鲁锦绝非歹人,还有那句驱逐鞑虏,复我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的口号,也表明了其立场。
招纳流民,分田垦荒,恢复生产,开仓放粮赈济百姓,更是仁义之举,不过最让汪大渊感兴趣的,还是鲁锦搞的小科举。
这才是汪大渊觉得鲁锦和其他反贼最不同的地方。
科举啊!哪个有志做官的读书人会不关心呢?
“哦?那小友也是去应了庐州的科举考上的?”
“然也。”魏梓明点点头。
“只可惜如今主公治下城池太少,不过二十余州县,初试只录了三十多名,头名直接被点为庐州知府,好不风光,在下才疏学浅,虽未能录中,却也被留在崇文馆学习,一边读书,一边等候空缺,馆中士子皆盼着早日开疆拓土,打下更多州县。
“不过我虽未录上,但那场考试至今仍让在下记忆犹新,真个是别开生面。”
汪大渊顿时好奇心大起,“你家长辈都考了什么?”
“那次考试有三百多士子应考,主公亲自出题,分为刑律、数算诸科,皆实干之学,最后还有一道策论题。
“主公初入庐州时,庐州有两座王府,主公却立志律己,也是为了不让麾下将领放纵丧志,便放着王府豪宅不住,住在州衙后宅之中,平日勤勉朴素,严于律己,以身作则,将城中王府当作贡院,给士子们考试。
“考试那日,主公出题之言犹在耳边,第一题刑律题,主公言称不考判案,因为判案需有法可依,不可凭着性子胡乱判案,然元廷新编的至正条格却多有暴政,不可使用,新编一部律法又耗时良久,非一朝一夕之功。”
汪大渊闻言连连点头,“治大国如烹小鲜,不可操之过急,你家长辈所言有理,然后呢?既然无法可依,那这刑律题又该如何出题?”
说到此处,魏梓明顿时一拍巴掌,激动道,“出题真是绝了,当是时,主公对众考生言,昔日汉高祖初入咸阳,也因秦法暴虐而不足用,故而与关中百姓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者刑,盗窃者罚,关中遂定,百姓皆喜。
“主公言欲效法汉高故事,与庐州百姓约法,可不必拘泥于三章,让应考的三百多士子,每人写出二十条当下最为要紧的律令,最后择优汇总一百条,编撰成册,这才有了庐州现在用的临时律法,让各地官员判案皆能做到有法可依!
“此政一出,庐州百姓无人不服,皆以为圣人出世,应考士子亦觉得明主当面,甘愿为其效死。”
汪大渊听完也不由得一呆,愣了半晌才惊叹道,“真治政奇才也,先将各地考生召集于一处,又让各地考生自陈二十条律令,最后汇编成册,那这部律法必然十分适合庐州民情,为何?皆各地百姓心声也。
“此举虽是效法汉高故智,却又不拘泥于一格,每人列举二十条当下最紧要的律令,这题目看似无甚难度,谁都会写,但出题人却可从考生所出律令之轻重缓急,刑罚轻重,看出众多考生的治政水平。
“就出这道题而言,他既收了庐州军民之心,二来得了部堪用的临时律法,三来,又能从题目后面窥见众多考生的心性良莠,得到真正想要的人才,可谓一石三鸟,真是智谋尽显。
“我现在算是相信你前面说的那些话了,此人放着王府不住,住在州衙,勤勉朴素,严于律己,从其‘驱逐鞑虏,复我中华,陈纲立纪,救济斯民’的豪言,更是能看出志向远大。
“而且又懂军事谋略,带一支刚打了败仗的香军残部,却能屡战屡胜,发展壮大,打赢了更能做到不骄不躁,还能安邦治民,其治政手段既有机智,又有仁义,还十分狡诈,有能力,有志气,有手段,还有一颗仁者之心,的确可称上是一位明主。”
“吾亦觉得如此!哈哈哈哈,如何,先生心动否?”魏梓明当即笑问道。
第228章 先生一定不虚此行
听到魏梓明的问话,汪大渊的确是有些心动,但主要的是改观。
原本他以为江北的红巾军,都是妖教香军,和汉末张角的太平道黄巾香军没什么区别,都是宣扬末世将至,圣人降生,再布粥施药,施与些许小利,诱人入教造反而已。
无非是黄巾起源于道教,红巾起源于释教,糊弄愚民愚妇的玩意,本质上并无什么不同,虽然盛极一时,但也只不过旋起旋灭罢了。
可如今听魏梓明这一介绍,讲明了庐州红巾的起源来历和发展,却让他对庐州红巾大为改观。
尤其是鲁锦的所作所为,以及种种施政举措,这怎么看都是一个雄主啊!
之后汪大渊又询问了庐州现在的制度,魏梓明都一一解答,鲁锦自称元帅,建帅府,帅府设文武两院,两院又分设各司,两院之上又设秘书局,有文武秘书辅佐军政大事,如同丞相。
地方上一改元廷混乱的行政划分,乡下设村镇两级,上面有设县和府,暂未设行省或者路一级的衙门,只有知县和知府,倒是比元廷的简单不少。
虽说鲁锦定的制度略显异类,废三省六部,改设两院一局,但就汪大渊的理解,其实本质上区别并不大,武院就是前宋的枢密院,文院像是尚书省,统辖各部,上面的秘书局有点像中书省,辅佐皇帝处理军政大事。
这样改个名字倒也无可厚非,最关键的是,鲁锦现在还只是个元帅,既无称王,又没称帝,以后真正开国建制的时候,大可以再改。
二来,各朝各代都会有些制度类的改革,三省六部也并非一开始就有的,和科举一样,都是隋唐时才兴起。
如今大元制度混乱,汉不汉,胡不胡的,地方上的行政划分更是乱的一塌糊涂,朝廷官方放高利贷更是一大弊政,鲁锦倒是真的在大刀阔斧的改革。
尤其是与一众其他的红巾相比,庐州的鲁锦简直就是那一群疯子里唯一正常的一个,看着都让他觉得顺眼了不少。
这里点名湖广的徐寿辉部,屁大点地方就开始建国称帝,还搞起了政教合一,废中书而设莲台,听着就让儒生们反胃。
这要真让徐寿辉得了天下,那今后做官还考不考科举了?难不成想当官都先去烧香不成?
从这点来看,要是元廷真不行了,那将来各路诸侯逐鹿天下的时候,鲁锦的胜算就很大,别的不说,各地读书人肯定都会向着鲁锦这边,而厌恶徐宋的政教合一。
如今看鲁锦的所作所为,文治方面算是很靠谱了,称得上是一个明主。
接下来就看元廷的反应,如果元廷真的无力镇压,那立刻就会呈现诸侯并起之势。
军事方面,现在鲁锦打地方元军是势如破竹,就是不知道将来对上元廷中枢的主力,又会是什么样,如果鲁锦的武功也厉害一点的话,只要能打退元廷的进攻,不说能稳夺天下,起码弄个划江而治,割据一方应该是没问题,到时候大不了又是一个南北朝。
至于北伐?汉人实在是被伤透了心,前宋屡次北伐都搞的一地鸡毛,现在很多人已经提不起北伐的胆子了。
但即便只是一个‘南宋’,那南宋的侯爵也是侯爵啊,鲁锦的这个承诺现在来看还是很有分量的,这就让他不得不仔细考虑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汪大渊虽然心底里承认鲁锦是个明主,而且还是很有希望得天下的那种,但归根结底,你是明主也好,不是也罢,现在到底还是个反贼。
现在毕竟元朝是正统,本着传统儒生的‘忠君’思想,他汪大渊本身又没有造反的心思,此时还真没主动投贼的想法。
当然,如果鲁锦现在打到南昌来,到时候再征辟他,他‘迫于无奈’,或许就去了,说白了还是传统的保守思想在作祟。
另外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汪大渊自觉并无什么出众的才能,鲁锦到底为什么要千里迢迢的派人来征辟他呢?
想不通,汪大渊便干脆问了出来。
魏梓明想了想才说道,“主公找先生做什么,在下也不是很清楚,但我私下里也有些猜测,应当是和出海有关。”
汪大渊闻言点点头,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不知鲁锦找他出海干什么,如果是为了了解海外的信息,那他那本岛夷志略也足够用了,但刚才魏梓明又说鲁锦也是海外游历回来的,还说行程之远不亚于自己,那鲁锦应该就不是为了海外信息。
汪大渊想破头也猜不出来,只能苦笑道,“总不会你家长辈是想让我当徐福,去给他寻什么长生不死的仙药吧?”
魏梓明闻言顿时连连摆手。
“这怎么可能,先生有所不知,我家主公乃公输氏嫡传,其有一部家传的《公输秘典》,首册公输子一书就名言,公输氏是最不信鬼神的,亦对长生之说不屑一顾。
“甚至,甚至”
“甚至什么?”汪大渊好奇道。
“甚至书中对鬼神多有不屑,公输氏直接将自己比作鬼神,其续篇有一句‘借天地之力,假鬼神之能’的狂言。”魏梓明感叹道。
“这凡人竟自比鬼神,的确是狂言。”汪大渊听到魏梓明这么说,突然又觉得鲁锦有点神经了.
魏梓明连忙摆手道,“非也,并非先生想的那样,主公家学源自春秋时的公输般,由擅机关术,后又吸收百家之学和墨家之学,融会贯通。
“书中自比鬼神,其实是借的儒家荀子‘劝学篇’那句,‘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人非鬼神,但却可以御使器物,行鬼神之能,虽略显张狂,却并非痴人之语。”
“原来如此。”汪大渊恍然大悟,现在看来,还好还好,这鲁锦应该不是疯子。
魏梓明又道,“主公虽好机关术,但并非只问鬼神不问苍生的昏聩之主,相反,公输氏极为主张机关术在民生方面的应用。
“主公夺取庐州不久,便教工匠做出一种飞梭织机,不需人手往来投梭,梭子便可自行往复,当今天下的寻常织机,织布不过二尺宽,一妇每日织布最多不过一丈,可主公所作的飞梭织机,却能织出六尺以上的宽布,每妇每日能织三丈以上,所产布匹是以往的九倍之多,这便是机关器械用于民生的典范。”
“竟有如此神奇?”原本汪大渊还以为什么机关术,只是吹吹牛逼而已,没想到人家那边居然真做出了实物。
“还不止呢,亦有新式的四轮马车,寻常二轮之车,欲载两千斤重物,最少需用八匹马,而主公所作四轮车,同样载两千斤,只需四匹马即可,同样的马匹,所载之物能多出一倍,既节省了马匹草料,又提高了运力,如今这种四轮大车已在全军装备,运输军需物资甚为便捷。”
汪大渊听的呆了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爱好机关术也没什么不好,只要是用于民生的就行,总比皇帝做来当玩具要强。
比如当今那位脱欢帖木儿,这人也喜欢玩木匠活,如今正在大都造龙舟呢,然后领着一群妃子和密宗的妖僧,在龙舟上玩‘十六天魔舞’。
而由于漕运被芝麻李截断,江南粮食难以北上,就在元顺帝小铁锅带着淫僧和妃子开趴的时候,此时的大都已经在人相食了
“其实这也不奇怪,春秋时的公输般便以巧匠而闻名,其所作各式工具都极为实用,至今还有传承,如凿井,雨伞等物,亦有战阵器械,如冲车,云梯,也是其所首创,后人以民生为要务,亦不足为怪。”
“这倒是。”汪大渊闻言连连点头,民间百工对于鲁班的崇拜,那简直无人可比,连皇帝也不行,各朝各代甚至偶尔还会传出一些类似‘鲁班书’的神书,其神秘程度堪比八阵图跟河图洛书一样。
“故而在下以为,主公让先生所做之事,绝非为了满足一人私利,而应是惠及苍生之要务,欲成此事,恐怕非要远航万里不可,纵贯当今天下,我中国蹈海之人,行的最远的除了先生还能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