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氷道:“你现在是个成熟的作家,富有创作力,可以驾驭各种题材,驱遣各种体裁,并且具有个人独特的风格,假以时日,必成大器,现在欠缺的只是生活阅历,这个就让岁月来培养你吧。”
接着幽幽道:“《潜伏》写好了吗?”
“写好了,初稿已经写好了。”
方言激动地回答。
“好,到时候也发表在《人民文学》上。”
沈雁氷有气无力道:“只可惜,我也许没有机会看到你今后的那些优秀作品了。”
“爸爸,您千万别这么说,会好起来的。”
沈霜语气里透着一股悲伤。
“如果四月份出院,到十月份,正好半年,我就可以亲手把回忆录写完了。”
沈雁氷无奈道:“可惜了,可惜了。”
方言准备接过这个任务,但沈雁氷还是不想耽误他,把回忆录的担子交给沈霜,提前做好了万全准备,既有录音,也有资料。
根据这些东西,未写完的部分可以很快补全。
沈雁氷缓缓道:“回忆录的名字,就叫《我走过的道路》。”
“是,爸爸!”
沈霜噙着眼泪,应了下来。
“关于回忆录,我还有些具体细节要交代他。”沈雁氷把头转向方言,“之前我写的两封信,其中有一封要送给作协的光年同志他们,你现在就替我跑一趟吧。”
“老师,我这就去。”
方言心里一沉,擦掉眼泪,站起了身。
作协也才刚刚恢复建制,重新启动工作,所以也只有临时办公地点,就在沙滩北街,跟文联一块,挤在一排排的木板房。
当亮明了身份,一路畅通无阻,毕竟,沈雁氷是作|协的主|席。
方言见到了章光年,也顺便见到了冯木、孔罗笋、欧阳善等领导,一个个无不把沈雁氷的健康挂在心上,脸上写满了担忧。
“你们也都看看吧。”
章光年叹了口气,把信递了出去。
冯木等人一个个飞快看完,脸色大变,目光纷纷投向章光年,章光年立马拿出主意,把信转交给上面的同时,作协立刻开会研究。
“罗笋同志,你就代表作协去看望茅公。”
“好!”
孔罗笋满口答应,然后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看,“你是茅公的弟子,就麻烦你带路了。”
方言郑重地点了下头,突然注意到章光年、冯木、欧阳善等这些文坛大能的目光,有一点儿不对劲,特别是看他时候的眼神。
仿佛是在看接班人!
顿时,明白了沈雁氷让他送信的用意。
托孤?!
这也许是他能给的最后一份力量。
…………
回到医院,把孔罗笋带到了病房之后,方言再也忍不住,脚步匆匆,跑到了窗户口。
“呼,呼。”
一呼一吸,眼眶微红,尽可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双肩颤抖,整张脸微微抽搐着。
就在此时,背后传来一个温婉的女声。
“这位同志,你没事吧?”
方言回过头,只见面前的女人有些脸熟,长的好似《西游记》里的嫦娥姐姐,面若冰霜,清冷出尘,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唯一出戏的,就是她的脚,打着厚厚的石膏。
拄着拐杖,脸上充满关切地问道:
“要不要帮你叫大夫?”
“不用,谢谢。”
方言强挤出一个笑容。
“珮凝,不要随便打扰人家。”
邱母搀扶着女儿往外走。
“可是妈,他……”
邱珮凝回眸一看。
“不要去打扰他,那孩子现在正伤心,让他一个人好好静静。”邱母拍了下她的手背。
“不会吧?”
邱珮凝疑惑道:“伤心不是该哭吗,我看他情绪很稳定,刚才还冲我笑呢。”
“你都23了,怎么还跟没长大似的。”
邱母不禁叹气,“这人一大啊,就失去很多权利,包括在公开场合大哭的权利,特别是男人,沉默是他们最后的体面,也是最大的哭声。”
然后回看一眼方言,“那孩子跟若雪一样,就算再怎么样,脸上也不会有丝毫波澜。”
“若雪?!”
邱珮凝看着一脸沉默的他,想到他和白若雪一样,可能承受着这个年纪本不该承受的痛苦,眉头拧成一团,不由难过。
7天后,夜半子时。
走廊的灯光,昏昏沉沉。
忽然间,传来一阵琐碎的脚步声。
邱珮凝被吵醒,睁开了眼,就见窗户前晃过一道道模糊的人影,有个影子,看着眼熟。
“四,五,六,七、七……”
沈雁冰已经陷入半昏迷半清醒,时而数数,时而惦记《回忆录》,时而挂念沈霜一家,时而担心方言,声音越来越微弱。
“老师,我在这!我在这!”
方言半跪在床前,回想起和他的点点滴滴,尤其是对自己的保护,泪水盈满眼眶。
“我听老丁说,当初你在讲习所开学的时候,写了幅对联,重……铸……”
沈雁氷有气无力。
“重铸文学荣光,我辈义不容辞。”
方言握着他的手,突然感觉到手上一紧。
“记住!”
沈雁氷用尽全力般地抓着弟子的手。
随后,像燃尽的蜡烛般,火苗熄灭了。
忽然间的天人永隔,方言再也克制不住,把脸埋在他的身上,像孩子般地哭了出来。
“老师!!”
漆黑的深夜里,灯好像忽地亮了一下。
蜡炬成灰泪始干,时过子夜灯犹明。
第89章 一个门派的全部未来
清明时节,细雨绵绵。
天气闷热,空气潮湿,两台日月牌电风扇开足马力,咕咕地吹向杨霞母女三人。
“妈,岩子最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这些天早出晚归,精气神也不好,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方红把报纸放在桌上,心中不安。
方燕点头道:“我晚上去厕所的时候,还看到哥一个人在院子角落里,偷偷哭呢。”
“指导岩子写作的老师过世了。”
杨霞解释说:“岩子现在在帮着他家里办丧呢,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原来是这样。”
方红恍然大悟,“看来他们的感情很深。”
“那当然,这位老师生前没少照顾岩子。”
杨霞深深地叹了口气。
“岩子本来就是个念旧的人,碰上这种事,难怪会这么难过。”方红也叹了口气。
“这些事,你们自己知道就好,千万别在岩子面前乱说乱问,他想说的,自己会说,不想说的,就不要去问,别勾起他的伤心事。”
杨霞再三叮嘱,“燕子,尤其是你,你哥买的那个磁带最近别听了,靡靡之音。”
方燕吐了吐舌头,“好嘞。”
“妈,伱把家里的本儿给我。”
方红认真说:“待会儿雨停了,我出去一趟,给岩子买点他爱吃的。”
“对对对,我也跟你去。”
杨霞站起了身。
“您还是留在家里照看小妹吧。”
方红摆手说:“再说了,待会儿岩子万一回来了,家里没个大人,怎么行呢。”
说话间,电风扇的风轻轻吹起报纸。
只见上面,刊登着沈雁氷的讣告。
告别仪式和葬礼结束之后,方言陪着沈霜陈晓曼一家三口,从八宝山公墓回来。
后圆恩寺胡同的老宅里,陆陆续续有人前来,不过,沈霜陈晓曼夫妇年纪本来就大,大悲大痛,精神和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于是场面上的接待工作,统统落到了方言这个弟子的肩上。
好在上辈子经历过这种生离死别,即便精神很憔悴,依旧能强撑身体,做得面面俱到。
专程来宅子的,基本上是沈雁氷生前在文艺界的故交老友。
不同于此前的仪式上,参加吊唁的有很多大人物,包括喊自己“娃娃”的那位。
但最让自己印象深刻的,还是跟沈雁氷交情匪浅的逸豪奶奶,今后出现在影壁墙上的“茅|盾故居”四个字,就是出自这位之手。
作为沈雁氷的关门弟子,被允许以子侄辈的名义,可以上她家里坐坐,关怀备至。
“巴老,万先生,您两位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