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也正好想请教下先生这药粉。”
小店无名,两人就坐在路边摊位上,各自要了大碗羊肉面,吃饱喝足了才正式开始交谈,中年男人介绍自己叫王曾仙,六年前的公费留日生,在东瀛学习了五年的医药学,去年才回国,直接就被西京医院给聘请了过来,在这边当主治医生。
他自己说拦住黑娃是闻到了他身上的磺胺味道,再尾随看到他碾转于西人医师那兜售药粉,就确定了他有磺胺粉。
“两年前我在东瀛见过导师手里的一小撮,回来后听闻滋水圣心医院的施耐德手里有,一直想购买点来研究,奈何那老头就是不卖。”王曾仙感慨道:“西学日渐精进,我中医却裹足不前,日后必备西医所盖压。”
黑娃奇怪道:“你不是学的西医吗?咋为中医忧心?”
“我们这批留日生登船出海时,前来送行的管学大臣张百熙曾经送了我们四个字,西为中用。还有老中堂说过的师夷长技以制夷。”顿了顿,接着说道:“我学了五年西医,越学越觉得我们老祖宗的中医才是真正的不凡,西医治表,中医攻里,中西结合才是大道。”
黑娃点头同意他的这番话,后世中医没落西医当道就是如此,甚至还有人质疑中医的科学性,也不知道那些人是咋想的。
两包磺胺粉和两粒丸药搁在桌上,黑娃说道:
“我不知道这个东西的原理,你拿去研究,不够再来找我,对了,我叫鹿兆谦!”
………
第41章 嫂嫂,我来了
督军府坐落于西华门大街,原为清廷的陕甘总督府。
一座花园式的园林建筑,占地面积极广,前厅办公,后花厅住人。黑娃他们侍卫班就住在两厅相连的偏厅四合院内,侍卫班直属警卫连管辖,平时轮班护卫在陈督军左右,出行时则全班出动。
陈督军似乎忘记了这个叫鹿兆谦的年轻人,至今还是以侍卫马弁的身份在府内行走,黑娃也不怨,每日定点当值,下班就换掉制服满长安城的溜达。
“大帅到!”
府前所有站岗卫兵持枪肃立,黑娃也不例外,他手提着油纸袋站在偏门挺直了腰身,目视陈叔潘一身大帅装在侍卫的护卫下从大门里走出来。
“黑炮儿过来。”陈叔潘耸了鼻子,对偏门的黑娃招呼道。
“买的啥?片鸭?”
黑娃解开袋子,憨笑道:“大帅明鉴,老东门的片鸭儿,下值买来解解馋!大帅尝尝?”
陈大帅不客气伸手捞了两片丢进嘴里,嚼巴着说道:“不错,还是那个味。”
下了门阶,上轿车前突然说道:“黑炮儿,走!”
黑娃连忙把手里的片鸭塞给旁边站岗的史柱子,低声交代一句:“给我留点。”,就匆匆下去跟在车后面的小队里。
下午的阳光照在别克牌小轿车上,车身上的黑色油漆更加亮眼闪耀。这时候的老爷车时速普遍不高,司机为了照顾两旁和后面的护卫,开的就更低了。
五分钟左右,车子停在了南院的两层的行政楼前,这里是省府的办公地,陈大帅还兼着省长的职务,不过一般他不来这里坐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街头的督军府办公。
民政长刘镇桦在门口率一众官员迎接,交谈了几句两人就结伴上了二楼,黑娃他们一众马弁亦步亦趋跟上。省长阔大的办公室内,两人坐在西式大沙发上抽着烟说事,黑娃因为没穿制服被侍卫长分配到门边站立,随时听候大帅调遣。
刘镇桦是河南人光头八字胡,长的相当高大魁梧,目测有一米八往上,和陈大帅站在一起就成了鲜明的对比,坐着的时候刘镇桦也比他高一大截。黑娃努力不往鹿鼎记里的胖瘦头陀那想,抿嘴竖着耳朵倾听他们的谈话。
一刻钟后,刘镇桦告辞离去,陈大帅手里的烟狠狠掐在陶瓷烟缸里,叹了口气走到窗边往外边看。半晌后,他招呼黑娃过来,说道:“黑炮儿,没怨我吧?”
“报告大帅,没有!”
“嗯,那就好。刚才你也听到了,你说该怎么处置这帮乱兵?”
黑娃挺拔的身材微动,开口道:“陕人治陕,西安城养不起那么兵。”
刚才两人谈论的就是关于驻军和战后分配的问题,刘镇桦的镇嵩军这次助拳没出啥力气,除了滋水县的粮仓损失了些兵力,其余时候都是在打酱油,本来进入西安后,陈叔潘付给一些军资好处他就该带着他的兵回他的河南地盘了。
不料京城的北洋政府给了他个政务长和军务帮办的二号职务,这下他就有想法了,赖在陕西不想走了。
河南四战之地,远没有陕西富裕,更何况刘镇桦还只占据了其中的八县之地,在中原地区充其量就是个小军阀头子。
北洋这招离间计,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来,唯有刘镇桦看不出来,黑娃猜测他不是看不出来,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想捞更多的好处。
黑娃的回答相当于没说,他就是表个忠心罢了。
大帅身边那么多幕僚智谋之士,那轮得到自己个小兵出谋划策。
果然,陈大帅点点头,没说话背过手去继续看风景。
在省府待了一下午,天快黑前,黑娃随大帅回府,下车时他喊过侍卫长说道:“给鹿黑炮一件尉官军装,一百块大洋,批他三天假期,让他回去把家属接过来。”
正在开门的黑娃连忙立正敬礼道:“谢大帅赏!”
终于可以回家了,黑娃这些日子想媳妇儿想的不得了,眼看入冬了,侍卫长要是再不批假,他就要先跑回去把人接过来再说了。
卸班回宿舍,史柱子和一众同僚正盘腿坐在炕上翻着牌九,见他回来,立马几人挪出个空位,招呼他来坐庄。
“柱子,我片鸭咧?”
“炮哥,明儿个我请行不?”史柱子舔着个大脸说道。
“狗日,就知道留不住,你娘老子一片还没尝过,来来,开牌了!”
这帮马弁都是陈大帅的家乡人和远方亲戚,独独只有黑娃不是,但也只是广义上的不是,中国人划分是不是家乡人很简单,外地碰到同省的,那就是老乡,本省之内同市县的是乡党,同镇同村那就不得了了,可以喝酒交心。
黑娃能很快和他们打成一片得益于,他能输钱而且绝不红脸。只要开局子他必输,每次输个三块五块大洋,一个月的俸禄就没了,但他依然笑呵呵的,一点都不在乎。
今夜依然如此,侍卫长排完班拿着一套崭新的尉官制服扔给他,还有一袋子砰砰作响的大洋,笑骂道:“你娃儿子发了,咋个今晚玩点大点?”
黑娃接过,数了一半装进制服口袋,剩下的往炕桌上一拍,气势十足道:“来啊,老子今晚坐庄。”
“谁不来谁龟儿子!”
侍卫长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蜀地方言,说的飞起,脱掉军装上炕,轰掉几个没钱的货,骂骂咧咧就开始洗牌。
半夜,黑娃输下场,从侍卫长面前抓了一包还未拆封的香烟到怀里,骂道:“等着,过几天老子回来再和你们干,他么的,还就不信了……”
“不还有五十吗,接着玩啊!”
“玩个屁,媳妇儿接来跟那睡啊,老子留着租房咧!”
侍卫长大笑,把桌面上的大洋一块块装进兜里,骂道:“怕个逑,这大宿舍还差你媳妇儿一个位置啊,跟大伙一起睡呗…哈哈。”
黑娃懒得和这群丘八谝闲传,端上盆子去外间洗漱了。
次日,黑娃一身尉官制服,戴着大檐帽精神抖擞的骑着马儿去了南院门找侍卫长媳妇儿。
“嫂嫂,我来了!”
…………
第42章 摸错了
南院门,五味什子。
侍卫长姓王,她婆娘王潘氏在胡同口等到了这位英俊谈不上却魁梧有力的年轻汉子。
“嫂子,我叫鹿黑炮,王哥喊我来的,这事麻烦嫂子了。”
“黑炮兄弟客气了,我家那位传话回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王潘氏一身旗袍装,手里的丝巾手绢捂着小嘴笑眯眯把人往屋里领,杨柳腰一摆摆款款像一条无骨的水蛇。
黑娃蓦然想起了家里的小青,也不知道他大给照顾好了没。
王潘氏不是侍卫长原配,进城后不知道哪里寻摸来的女子,当即就娶了做小婆娘,眼前这宽阔占地两三亩的大宅院也是他买来的,听说只花了十块大洋。
当官就是好啊,大帅身边的亲信官更好!
过了一个月亮门,王潘氏打开锁,推开小门说道:“这里就是了,宅子有院后屋加起来有三间房了,厨房茅厕啥的都齐备着哩,进来就能住咧!”
黑娃进去溜达了一圈,见屋子里座椅装饰齐全,有床有炕厨房里连锅碗瓢盆都还在,很是满意。
出来站在院子的桂花树下,从兜里掏出十块大洋递给她,说道:“嫂子,那就定下了,这是半年的租金,你点点。”
王潘氏白了他一眼,道:“点啥点,你是我官人手底的人,还怕你给假不成,那就这么着吧,洛,这是正门钥匙,你收着。”
黑娃手掌僵硬了下,连忙把钥匙揣进兜里,手掌在口袋里抹点那丝柔嫩的划痕,转过脸去看大门。
月亮门边,王潘氏捂嘴笑道:“我家那口子回来的少,黑炮兄弟有空让你家媳妇儿来我这坐坐哩!”
“嗷嗷!好哩!”
啪,门被关上,黑娃暗道了一声狐狸精,开大门沿着胡同牵马出去,在街上买了一大堆吃的用的,中午时分出了西安城。
城里城外两种景色,黑娃马鞭不时扬起,归家心切无心关注山川之美。
战争的阴云散去,大路上也是人来人往,大家都在为入冬做着准备。黑娃一身尉官制服吸引了无数路人的眼光,见他打马过来,纷纷避让。
陈大帅手底下的兵士服装臃肿难看,但军官制服还是不错的,里面是绸缎做的内衬,透气舒适。也就是时间紧,黑娃都想给弄个披风给罩上,想了想还不知道回去后,会不会被收回去,就懒得动那心思了。
过了滋水县城外,白鹿原就在眼前了,黑娃从旁的道转进半山腰的白鹿书院,回来了自然得去看看老师。
朱先生还是那个样,只是越发清瘦了,趴在故纸堆里翻阅资料,黑娃阻止了师娘的喊声,轻手轻脚走到朱先生面前,整理了下没有一丝皱纹的军装,脚后跟啪的立正,大声道:
“老师,学生鹿兆谦回来看您了!”
朱先生吓了一跳,抬眼见是他,脸上露出笑容,放下手中的毛笔。黑娃连忙蹲下去扶着他。
“回来就好啊,兆鹏前些时日过来告诉我了,你干的好大的事啊…”
黑娃不好意思的站在一旁,垂首道:“瞎折腾,老师别取笑我了。”
朱先生坐回他的大写字桌后,严肃道:“你要走军道还是仕途?”
“都不走,穿这身衣服只是权宜之计。”
“嗯,那就好!”朱先生点点头,继续说道:“军阀连年混战,百姓民不聊生,你莫要助纣为孽啊…”
黑娃恭敬道:“给家人谋一片清净罢了,狗咬狗的事,我没兴趣。”
说完,黑娃走到门口,从师娘手里接过包袱,从里面掏出一个眼镜,打开递给朱先生道:“老师,您试试,老花眼近视都可以戴的。”
“好好好!”朱先生从善如流戴上,拿过手边的一本书翻看了几眼,抬头笑呵呵道:“济民有心了,有这东西看的更清楚了。”
朱先生常年看书写作,眼睛难免昏花,黑娃在城里下值时就寻访了西安城里最好的眼镜店特意给他买的。
两人坐着聊了会,一直到朱先生送他出门,眼镜他都没摘下过。
上塬回村,黑娃这才有心情打量他的白鹿原,没咋变,还是那样厚重。
走的时候是秋天,回来已近冬,唯一变的只有脚下的枯草和树上的落叶。
戏台前谝闲传的乡党惊讶的看着穿一身军装的青年,擦了几回眼睛才确认是他们的黑娃,一群玩伴跑了过去,站在一人远傻笑的看着他,想近前又不敢。
“白老二,咋了?不认得我拉?”
“哪能咧,黑娃哥,你当官了啊?”白老二立马精神了,帮着接过马绳,垂涎问道:“咋比乌鸦兵的杨排长还好看咧?”
黑娃哈哈一笑,配合他道:“姓杨的排长算个啥咧,要是那狗日在我面前,他还得给老子敬礼咧!”
“黑娃!是黑娃不?”
正吹着牛,就听得鹿惠氏在远处的喊声,黑娃连忙跑过去,“娘,是我咧,是黑娃咧!”
前世的黑娃不是陕西人,来这几年后,他已经是一个地道的关中娃了,看到白鹿原上的黄沟沟乱壑壑他就会兴奋,听到一句句:咋,哩,咧,他就知道到家了。
鹿三从家出来见到儿子有些慌,乌鸦兵走了没多久,咋自己儿子穿上这身皮了。
在他朴素的意识里,穿这身皮的都不是啥好东西,不是来杀人就是来征粮的。
“大,我回来了。”
“嗯,吃了没?”
“不饿咧,我先回去看哈秋月哈,嗯,她们在家还是在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