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绝活，从布兜里掏出个小瓦罐，还有一小包盐和红彤彤的干辣椒面。几块石头架起火，捡来的干柴烧得噼啪响。活蹦乱跳的河虾下锅，水汽一腾，撒上盐和辣椒面，那股子鲜香麻辣的劲儿，啧啧，能飘出半里地。”
“每次我都是一边被辣得嘶嘶哈哈，一边把虾壳都嚼得嘎嘣脆，驻村干部就笑着看我，把最大那只留给我，自己只吃那些小鱼小虾。”
回忆里的鲜香和暖意，在年轻按摩师的话语中渐渐散尽，赵小锤的眼神就重新聚焦在了眼前这间安静、严肃的办公室里。
赵小锤认真地看着领导，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还年轻，很多大道理我不懂，也没法回答您‘对这个国家有什么看法’这么大的问题。但我永远记得那位驻村干部说过的话——”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却异常清晰。
“她说，为了扶贫，这个国家前前后后有八千九百多万共产党员参与攻坚。”
“她说，牺牲在这条路上的人，就有一千八百多个。”
“她说，公路新建改建超过了一百一十万公里，能绕地球二十七圈。”
“她说，有两千五百多万贫困家庭的危房得到了改造，我家的泥巴房顶，就是那时候换成了瓦片。”
“她说，全国新建改扩建了十万八千所贫困学校……”
“她还说，这是有史以来，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做到过的事情。华夏以一己之力，提升了整个人类的文明维度。这是真正的光辉伟业。”
说到这里，赵小锤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尘土飞扬的破旧操场上，他和其他孩子一起蹲在地上，仰着头，听着台上的干部姐姐念着那些他们听不太懂，却觉得无比光荣的稿子。
笑容转瞬即逝，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丝轻微的颤抖。
“领导，可我记得最深的一句话，是后来她抱着我哭的时候说的。她说，我娘……我娘不该冒着大雨跪在泥地里求她，求她照顾好我。”
赵小锤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因为就在出事的前一个星期，我娘的名字，刚刚被列入了新农合的医保大病统筹名单里。干部姐姐说，如果能没有淋那场雨的话，可能……”
可能……就不会死了。
后面的话，赵小锤没有说出口。
故事讲完了。
那段关于国家、关于扶贫的宏大叙事，最终落脚于一个贫穷母亲最卑微、也最沉重的恐惧上。
赵小锤重新垂下眼眸，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领导，我不知道国家到底是什么样的。我只知道，它很大，做了很多很多人都不知道的了不起的事。但它也真的很大，大到有时候……会漏掉一个冒着大雨跪在泥地里，只是为了不想花钱看病、又放心不下儿子的娘。”
他的声音顿了顿，再次抬起头时，眼中已没有了悲伤，取而代之的是坦然。
“然而，也恰恰是这么大的国家，却没有漏掉我这个失去亲人的孩子。”
“我在国家的培养下，健康、快乐的长大，还教会我谋生的技能。直到今天。”
他抬起头，目光坦诚而清澈地迎向领导。
“领导，您的问题，我无法回答。”
“因为我也是这个大家庭的一员，我怎么可能会对她有看法呢？”
第257章 碰撞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将空气中的尘埃照得一清二楚，也照亮了少年眼中的倔强。
领导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很快被掩饰。
“小子，”他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喜怒，“我主管的是部分经济和科技事务，你这记马屁，拍错了。”
赵小锤恍然，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随即竖起大拇指：
“华夏制造2025，牛逼！”
领导嘴角隐秘抽搐了一下：“怎么牛？”
赵小锤满脸赞赏地说道：“我开了家布草中心，想要国产替代设备都买不到！”
“我找了两家布草代工厂，听说国产棉花供应链开始受阻。”
“我同时开展了多想装修工程，想招国产工人都招不到！”
“我开了家按摩店，花费几十上百万接受单项按摩服务的客人，数不胜数！”
列举完，赵小锤挺着佩服、赞叹的脸色看着领导，大拇指依旧竖着：
“华夏经济，牛逼！”
“你这孩子呀……”领导稍显威严的脸色终于瓦解，对赵小锤话语里的讽刺，他只是摇头失笑，指了指对面的沙发，语气缓和了许多：
“坐下说。”
赵小锤没有坐，梗着脖子看着领导：“我是按摩师，来为您按摩的，不是来聊天的。”
这股子油盐不进的犟劲，让领导都感到有些棘手。他心里暗叹一声：这小子，是根难啃的硬骨头。
他索性不再劝，掀开桌上覆盖着的一份报纸，露出一摞文件。
“其实，今天让你来，也不全是为我这把老骨头。这些文件，多半都与你有关。”
他抽出最上面的一份：“就以你的静海纺织代工厂为例。赵小锤同志，你知道，培养一个熟练的挡车工、细纱工，需要多久吗？”
“一到三年。”赵小锤的助理给他看过资料。
“那你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愿意把三五年时间耗在纺纱机旁？”领导追问。
赵小锤诚实地摇了摇头。
“一边是大学生找不到工作，一边是工厂招不到工人，这个产业需求与劳动力供给的结构性错配，是我的责任，”领导闭目揉了揉眉心，赵小锤看到后，职业本能的手痒起来。
“但是，”领导话锋一转，眼神陡然锐利，“具体到你的那两条生产线，仅仅半个月，静海市几家龙头纺织企业，熟练工种流失了近百人！”
他身体前倾，静静地看着赵小锤：“你猜，人都去哪儿了？”
赵小锤耸耸肩：“他们可以提高待遇留人啊！”
“说得轻巧！”领导罕见地呵斥一声，“今年上半年，纺织业利润下降8.1%，服装业下降12.9%！销量没怎么掉，利润却没了，在劳动密集型产业里，你以为是什么原因？”
赵小锤被这连串的数字和质问砸得有点懵，他眨了眨眼，呆滞地看着领导：“领导……您这是在跟我谈国家大事吗？我……我就是个按摩的。”
“……”领导被他这副无辜的样子气得没脾气，只能耐着性子，“我是在跟你解释，你那两家厂为什么会被抵制。”
“哦~”赵小锤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随即往后一靠，摆出一副‘您说您的，我听不懂也不在乎’的架势。
领导视而不见，继续说到：“原因就是我们在牺牲利润保销量！我国劳动密集型制造业太过分散，美方采购则很集中，两者博弈能力天上地下，沃尔玛那边张嘴要我们供应商降低利润，他们除了点头，他们还有第二条路吗？”
这个赵小锤听懂了。
“所以，赵小锤同志，你是在做‘善事’吗，你只是行业破坏者。”
“你打破了静海市脆弱的利润平衡；你挑战静海市潜规则让所有人都站在了阳光下！”
“静海市原材料供应商（棉花、纱线、染料等）的客户是谁？是静海成百上千家纺织厂。你只有两家代工厂，体量微不足道。”
“原材料供应商的选择题更简单：是为了你这两家厂，得罪上千家老客户；还是放弃你，保住自己的基本盘？”
说完这些，领导停了下来，办公室里再次陷入寂静。他耐心地看着赵小-锤，像个老师在等待学生消化知识点。
“孩子，这次听懂了吗？”
赵小锤点点头，他知道，前面所有的铺垫都结束了，正题要来了。他再次开口，却还是那句话：“领导，还按摩吗？您要是忙，我改天再来？”
领导终于彻底笑了，他摇摇头，翻开了另一份截然不同的策划案，那上面印着国调基金的徽标。
“我不跟你绕圈子了。我这里，有一份为你量身定制的计划。”
他声音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们会再找几个像陈艳晴那样的体坛传奇，那些因伤病黯然退役的冠军，在你手上重返巅峰。”
“然后，他们会让全世界的媒体，都来追逐你的‘上帝之手’。”
“随后引来资本。他们帮你融资，开店，与最好的社区医院合作，从三甲医院的康复科挖人，打造一个覆盖全国的大健康帝国，直到……”
“直到上市！”
“按照他们的策划，所延伸的高端奢侈品牌、各项业务，所创造的价值，以及就业人数都有预计数字。”
“孩子，你要看看吗？”
赵小锤低着头，没有说话。
“孩子，只要你点头，这个未来的大健康产业巨无霸就属于你。”
赵小锤低着头，没有说话。
一个草根和顶层设计者的碰撞，能撞出什么火花来呢？
答案是什么都撞不出来，这间办公室里，可能就没出现过拒绝，所以赵小锤低着头，轻声说道：
“领导，其实不用这么麻烦，你们把胖姐还给我，让我做什么都行。”
领导皱起了眉头：“我只是在征询你的意见，没人能强迫你！况且……”
领导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陈桂芬同志康复后，还会兼任华夏外交部西亚北非司副司长。”
“哦~”赵小锤还是低着头，心里却想着：
‘你们就逮着我们娘俩的羊毛，狠狠地薅是吧？’
领导无奈了，他靠在椅子上，挥挥手：“就说到这里吧，孩子，让我见识下你的本事。”
赵小锤闻言，离开上前，第三次来到领导的身后。
这一次，右手快速举起，迅速地落下。
“啪~”
按摩结束！
第258章 请柬
按摩结束。
那是一种脱胎换骨般的松弛，仿佛积压了十几年的疲惫与沉疴，都在那轻轻一拍之下剥离、揉散。
赵小锤却像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他冷静地收回右手，无视领导脸上那份来不及掩饰的震惊，转身绕过宽大的办公桌，径直走向门口。
当他的手握住冰冷的门把手时，他顿住了。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是个重生的，也引爆了前世的记忆。
那会，他是想刀人的，却用了比刀人更决绝的方式。
站在那座楼顶上，他瞄着楼里最有地位的人的专车跳的！
他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遍了办公室的每个角落。
“领导，高层建瓴的事我不懂。”
“以前，我特看不起那些怨天尤人的人。我觉得他们就是眼高手低，恃才傲物，把自己的不如意全都怪罪给大环境。我总觉得，是他们自己对自己没有清醒的认知。”
“可是……当大环境真的出了问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