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白了书童只是下人,陪同读书是恩惠,很多时候是要从事一些杂事的,经常缺席也属正常。
在玉山先生停下后,有学子突然开口提醒道:“先生,你还没点任方的名字,他没到,座位空着的”
此言一出,有人小声讨论那家伙要倒霉了,还带着点等同学挨罚的幸灾乐祸。
但玉山先生却是目光一暗沉吟道:“任方以后不会来了”
“啊?”
一群小孩顿时惊讶,搞不懂对方好好的怎么就不来了,几天前还一起学习的。
玉山先生略带伤感道:“他家里已经来人通知,任方前几日回家,帮家人挑水,不甚落入井里,救起后染了风寒,高烧不退,于昨日已经病逝,以后都不会再来了”
“怎么会这样!”
“前几天还好好的”
“就是啊,太难以置信了……”
听了玉山先生的解释,一群小孩顿时哗然,但一部分眼中却是充满了恐惧。
前几天还一起学习的同窗突然病逝,这对小孩子来说冲击力未免太大了些。
有时候生命无比顽强,能在很多不可能中创造奇迹,有时候生命也很脆弱,一次小小风寒便能要了命。
尤其是这个时代,陈宣认知中的小小感冒,很多时候是和鬼门关画等号的!
“肃静!”
玉山先生沉声道,在大家安静下来后,他放缓语气说:“此事到此为止,休要再提”
旋即他似乎有有感而发说:“诸位同学,人生在世,未来不定,永远都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所以珍惜当下,珍惜身边的每一个人,珍惜你们在意的任何事物,或许他们转眼就会离你而去”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有人茫然,有人恐惧,那些原本等着同学挨罚幸灾乐祸的则有有些羞愧。
谁也没有想过,回家的几天,来到学堂后的第一课,却是突闻生离死别的噩耗。
尤其是那些和任方要好的伙伴,他们原本还一起相约踏青游玩,一起相约将来考取科举,一起相约为官治世,可一切都因任方的病逝而成了永远完不成的遗憾。
“好了,接下来开始上课,今天第一个字就讲水字”,玉山先生强行拉回同学们的思绪。
随后又道:“水至柔,至清,至善……,柔能包容万物,清则如镜映青天,善能润万物而不争,然物极必反……”
他以水字为引,延展开来,由浅入深,从水的包容开始,讲到水的性质,继而延展到水的‘品格’,后话锋一转,开始描述水的凶险性,柔能落水吞生灵,清能聚洪摧山岳,善也能骤雨淹四野!
听得一众小孩‘如痴如醉’,不过根据个人的理解接受能力不同,有的小孩迟钝些,估计压根没听懂。
但陈宣却能听出,他话里话外都在告诫孩子们要远离看似无害实则凶险的水域,更加深入的话,就是要让他们认识到凡事都有两面性,不要被外表所欺骗,很多看似美好的东西实则凶险万分。
有些内容或许对这帮小孩有些超纲,但让他们先有个印象,有这个认知,对他们的成长总是有利的。
深入剖析水的方方面面后,玉山先生便开始教大家这个字怎么写,他用的是沙盘演示,就近的人能看到,稍远些可以离开座位上前观看。
仅仅一个水字,在他的讲课中包含了太多内容了,而不单单只是将这个字囫囵灌输给学生们。
对陈宣来说,谈不上受益匪浅,却也比曾经的老师教的时候细致丰富太多了,而不是简单的‘这个字念水,师为水,我们平时喝的水,这样写’就完事儿……
第66章 颂苦者不耻
一节课下来陈宣又认识了十几个字,整体体验还是很不错的。
玉山先生讲课并非照本宣科,而是每个字都延展开来讲解,将这个字的意思,联系,联想都一一延展开来,然后还掺杂一些教育或是警示意义的小故事,内容丰富,或生动有趣,或严肃严谨,一点都不枯燥。
饶是陈宣成年人思维,都不禁被他讲课内容所吸引,一开始还只是抱着识字的心态,后面则渐渐认真听讲,因为玉山先生所讲的这些内容,能让他进一步的了解这个世界。
莫说是他,整个课堂上就没有人不认真的,不知是明白读书就得抱着这种认真心态,还是相互在内卷,亦或者摄于玉山先生的名气和威严不得不认真,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能在玉山先生课堂听讲是一件来之不易的事情。
本是一群跳脱年纪的小孩,却是规矩得不行,莫说搞小动作了,就是交头接耳的都没有,这样的学习氛围就很好。
或许少了些生动的气氛,但学习就应该是这样子的。
可能这个世界的人从小就明白读书的重要性吧,而不是陈宣生活的地球,读书学习对部分年轻一代来说仅仅只是一个人生阶段,就像做任务一样,不是给自己读的,而是为了应付家长老师。
毕竟啊,很多人从幼儿园开始,读书一二十年下来,到头亦逃不过当牛马的命运。
但读书还是有意义的,哪怕在工厂打螺丝,也能搜肠刮肚从记忆中学过的知识里面找到点有用的内容撩厂妹……
但玉山先生也没脱离《初蒙》这本书的内容,一本初蒙三千多字,全部学完差不多就掌握常用字了,届时就能自行阅读书籍,至于不常用的乃至生僻字,就得以后慢慢深入学习了。
而这本书,需要用丁级这一整个学年去学习。
待到下课钟声敲响,玉山先生结束了讲课,布置了作业,让学生将这堂课学的十多个字进行拆字练习十遍,完了师生见礼作别,一堂课才算结束。
“走,上厕所去,有一起的吗?”
“一起一起,都快憋死我了,生怕错过先生讲的任何一个字,都不敢中途提出去上厕所”
“你们去吧,我得温习一下,把先生讲的记住”
“我要出去溜达一下,屁股都快坐僵了……”
下课后教室里顿时欢快了起来,吵吵闹闹,呈现出了陈宣亲切又陌生的画面。
“阿宣,先生讲的你听得懂吗?”高景明不禁关心了陈宣一下,估计是被嘱咐过,课堂上他也和大家一起称玉山先生为先生。
陈宣笑了笑道:“还好,先生讲得仔细,我能听懂”
上课的时候他也没忘自己的职责,帮高景明铺纸磨墨。
“那就好,我去上厕所了,要一起吗?”
“我就不去了”
“行,我和林子他们上厕所去……”
一堂课大概个把小时,课间有二十分钟左右的休息时间,倒是充裕。
趁着课间时间,陈宣抓紧时间练字,并非为了提前完成作业,他的进度还差一大截呢,人多眼杂,倒也没有把刚学的字进行拼音标注。
其间他也听周围一些孩子闲聊,说起病逝的任方,有人惊恐茫然,有人甚至失声痛哭,哽咽说与任方极为友好,前段时间还约定了要去任方家做客的,未曾想一个假期就天人永隔。
小孩子的情绪就是这么纯粹。
不久后高景明他们回来,还在讨论之前谁尿得高,都尿房顶上去了,陈宣听着心头好笑,暗道幼稚,但不得不说,新‘鸡器’就是好用……
预备钟声响起,第二堂课也将开始了,孩子们回归座位。
这堂课要上四季,上课的是一位白胡子老先生,陈宣课间听其他学生提过一嘴,这位老先生乃举人出身,曾任过一县博士,告老后被玉山先生请来这里教书育人。
他明明比玉山先生要严肃太多,可反而下面的学生并不怎么买账,交头接耳搞小动作的不少,气得他吹胡子瞪眼,还用戒尺狠狠打了几个学生手心,打的是左手。
周林就挨打了,不过却是他的书童葛光代罚,这让陈宣心有戚戚,暗道高景明这小子可得乖巧点,要不然就得自己代受了。
这堂课先生让学生们朗读一篇短文,是关于春耕劳作的文章,他读一句下面的学生跟着读,用他的话来说,现在大家虽然识字不多,但每篇文章不说倒背如流,都得烂熟于心。
对此陈宣大概了解道,这个世界的学生,不存在选背的课文,而是每篇课文都要背诵记住。
“夜尽天未明,人醒犬未醒,家家不见炊烟起,户户开门把具行,一缕晨光踏路去,泥泞寒露脚不停,挥汗如雨灌秧苗,日复一日粒归仓,多少艰辛谁可见,劳者不见锅中饭,朝食稀来晚残羹,摘得野菜肚儿昏,饥一餐来饱一顿,如此往复年又年,待到春来花还开,家中儿女也该下田来”
老先生领着学生们读了几遍课文,只是启蒙文章,道理浅显,旋即他又开始解释这篇文章的意思,大意是形容农民天还没亮就起床下地干活儿,那时狗都还没睡醒,可日复一日的辛勤劳作下来,却连肚子都填不饱,加上野菜填肚子也是饿得头昏,一年又一年,直到家中的孩子长大到了能干活儿的年纪,又是一个轮回……
解释完文章的内容,他严肃警告学生们,农民的劳动与艰辛,大家心头要明白,懂的一粥一饭的来之不易,但是,这种艰辛并不值得去歌颂,用他人的苦难来彰显自己的文采,这是一种可耻的行为,那犹如在他人的伤口上撒盐让自己高兴,大家或许现在不懂,但得将他这番话牢牢记住。
再三告诫后,老先生继续带大家读文章,一遍又一遍,字数不多,需要读到背得为止,一堂课背不下来的,下去后问背得的人,明天他是要抽查的,谁背不得要挨戒尺。
翻来覆去的读课文,如此这般直到下课,在先生离去后,学生们一个个怨声道载,又要背文章,太痛苦啦。
陈宣这才明白,为什么那天在高家的时候,高景明不看书都能顺利‘朗读’书中内容,感情就是这么来的,你还不识字没关系,一遍又一遍下来,时间久了狗都能记得。
陈宣没那么强大的记忆力,一堂课肯定是背不下来的,但跟着别人倒是能顺利进行下来。
这就体现出伴读的作用,比如他和高景明各自记得一部分,后续相互对照补充,查遗补漏下来一篇文章渐渐的就能背诵了。
而能背诵之后,只要陈宣后续悄悄把那些字标注拼音,就相当于认识那些字了。
在很多学生抓耳挠腮中,课间时间过去,迎来了早上最后一堂算计课,这个对陈宣没什么难度,甚至有九成把握,教‘数学’的先生这方面还没他好……
第67章 冤家路窄!
一堂算计课就讲了十以内的加减,算筹手指头都用上了,可依旧有很多小孩子搞不明白,整得先生心累,学生也累。
课后先生也布置了作业,出了十道十以内的加减题目,让学生抄下来下去完成,明天需要收上去检查批阅的。
关于作业,不管是练字还是算数,都需要用到纸张,如此一来,家境贫寒的也不得不忍痛取出纸张。
在这识字率不到百分之一的古代社会,读书可是一件很费钱的事情,穷苦人家根本负担不起。
就说最劣质的草纸,都需要三十个大钱一刀,也就是三钱银子,而一刀纸也就一百张三分之二A4纸大小。
这笔钱相当于阳县得味楼店小二一个月的工钱了,还是不吃不喝那种,而得味楼可是阳县数一数二的酒楼,店小二的工钱在当地同职业算高的。
而高景明的同学,其中不乏寒门子弟,可所谓的寒门,哪家没有至少上百亩田地?否则想供养一个读书人简直痴人说梦。
就这,那些寒门学子除了作业之外,平时练字都舍不得用纸。
而那些真正的底层穷苦人家,想要读书,大多只能靠做梦了,饭都吃不饱哪儿有资格读书?
偶有那么几个幸运儿得到读书机会,已经算是祖坟爆炸那种运气了。
陈宣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听可见一些学生闲聊说的,班上就有一个叫何元庆的小孩,他是他们村十六岁以下唯一的读书人。
听他说,他们村以往就没有识字的,而他能来这里读书,还是因为家里运气好,侥幸采到一株几百年的老山参,拿去卖了发了笔财,购置了两百多亩田地,家里算是村里殷实的了,勉强能供他读书。
然后村里人见他家能咬牙供其读书,便集体出资帮衬减轻些负担,希望他将来学有所成帮衬到村里人。
这个恩情可大了去了,若将来何元庆学有所成当了白眼狼,谁都会瞧不起他的,羞与之为伍。
然而纵使这样,何元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辍学,因为谁也不敢保证年年风调雨顺啊,一旦田地遭灾,他家乃至村里就供给不上了。
所以他就刻苦的学,不想失去读书的机会,这也是他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
他的学习在班上目前算是最好的之一,上课领大家起身给先生见礼的就是他,类似班长和学习委员的身份。
何元庆家有两百多亩地,还有村里人帮衬,尚且有辍学的风险,可见此间识字率不到百分之一是一点都不夸张。
读书这种东西,在地里刨食的穷苦人家来说只能是梦中的奢望。
农耕时代啊,九成以上都是穷苦农民,他们能填饱肚子苟活就不错了,朝廷并未堵死任何人读书的机会,至少景国如此,但奈何,对他们来说,读书有门,现实条件却不允许,不曾绝望,胜似绝望!
多少人终其一生都只能当睁眼瞎。
就这玉山学堂不足两百正式学子,还是周边十数县汇聚而来,‘私立名校’嘛,有条件的自然都送来了。
当然,每个县都是有县学的,那是官员的政绩问题,只是平均下来能接受教育的人真心不多,一些大户人家还开办了私塾,能给家小乃至奴仆后人接受教育的机会……
中午放课后,有差不多三个小时的休息时间,高景明吃了饭就去午睡了,学了一早上也没精力去玩耍。
陈宣倒是不困,干脆去打水来给高景明昨天换下的脏衣服洗了,这是他的工作。
从内心来说,到底是‘人人平等’社会过来的,陈宣并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尽管那是事实,但他也只把书童当工作,工作嘛,自然要认真对待了。
高家管吃管住,还四季发衣服,每月三两银子的工资,偶尔还有赏钱,更是能一起读书,这样的工作哪儿去找?
自命不凡装清高那才叫愚蠢,总比曾经为了一个月几千块钱当牛做马好太多……
洗衣服倒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清洁用品有皂角粉,奈何陈宣力气不够,没法拧干,这让他有点犯难。
“我来帮你吧”,一个友善的声音在边上响起。
陈宣抬头一看,居然是舒耀,他腰间还插着一卷书籍,之前就在不远处树荫下读书,这会儿说着就开始撸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