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旧法、镇守山林,旁人或许不知细节,但只要在这片地头上混得久了,便瞧得出这家人,不寻常。
更何况,他家还姓刘。
刘庄主不紧不慢,语调一转,仿佛案头微尘轻轻一抹:
“只是嘛,先辈们在红尘里折腾得久了,功也成了,名也有了,银子更是不缺。人这一生,便也活得太明白了些。”
说到这儿,他略顿了顿,抬眼看姜义一眼,语声低了些,却也更沉稳了几分:
“于是,就起了那点……长生的念头。”
姜义不动声色,轻抿一口茶,面色并无意外。
正所谓势尽求道。
功名富贵走到头,念头一转,便只剩那条古来难行的道。
古往今来,皆是如此,这世上哪有什么例外。
“起初呢,先辈也是想走那条性命双修的正路。”
刘庄主说到这里,语气缓了几分:
“静修内丹,敛神炼气,那时在修家里头,也算是条通行的大路。代价出得不小,法门也换了几道,倒也不算没门路。”
他话说得轻,句末却微一摇头,眼里掠过些许怅然,像是替那位先祖叹息:
“可越修越深,才晓得那路不好走。尤其那神明一道,不是有真传嫡脉、师门印记的,哪怕你悟性再好、底子再厚,也未必能入门半步。”
姜义坐得极静,茶盏都未移半寸,只把眼神略略垂了些,神情却不松不紧。
“先辈当年也是走得苦。”
刘庄主轻声续道:“访遍了十来州的名师异士,踏破无数山门台阶,走到最后,还是无门可入。”
“本就心气已损,魂也熬得淡了。正那时,忽得一梦。”
他说到这儿,语气压得极低,像是怕惊着了什么。
“梦里,是我刘家立基的那位老祖宗。”
他语调缓了几分,像是把那几句话在心头翻来覆去掂了几遍,才肯往外说:
“自那之后,先辈便将那份修行的执念收了起来。”
“不再苦寻法门,也不再妄求神通,只转了个念,修起行善积德那条路来。”
“建书舍、修桥梁、赈水灾,能做的都做了,家产也差不多散了个七七八八,左不过一个‘渡人’的心思。”
他说得淡,姜义却听得出,这“放下”二字里藏着几代人的力气。
“一直到那一年,大水冲山,村落将覆。先辈倾家出力,奔前跑后,连续三夜未曾阖眼。”
刘庄主顿了顿,轻轻一笑:
“那时候,有位过路的相师,也不知从哪儿来的,看了他一眼,只说了一句话,送了一卦。”
他说到这,语气终于落了锚,像是一纸长信写到了句末:
“自那日起,我刘家便循着卦象,搬来此地。代代镇守山林,护村安民、护送过往行人,只为那一句‘日后自有机缘’。”
姜义听得极静。
茶盏边雾气缭绕,他眼前却浮起几年前的一桩旧事。
那位身裹破衲、眉目寂定的僧人,被刘庄主亲自救下,随后又亲手送入后山。
这刘家口中的“机缘”,他虽未得其真形,心里却已隐隐勾勒出个模糊轮廓。
他甚至知晓。
若无天变地异,刘家这份守候,怕还得在这山林里,再多守上三四百年。
姜义没多言,只点了点头,语气平和,落得稳当:
“虽是心有所求,然能舍财济厄、镇守山林,世代斩妖护民……这等念头,已属难得。”
话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像是顺口一问:
“只是不知……这守了几代的山,这盼了几辈的缘,贵庄可曾……真瞧见个半点影子?”
刘庄主听罢,只轻轻摇了摇头,神色如旧。
姜义盯着那盏茶,没立刻出声,只静了一会儿,才像自言自语般道了句:
“你家守了这许多年……从祖上往下,几辈人了?就没一个……起过疑心?”
语声不重,却极真。
换了旁人家,别说三代,光是一代等个空,也早转了念头。
刘庄主闻言,似是早有所料,笑道:
“实话讲,当年家父把这担子交到我手里,我心里,也不是没犯过嘀咕。”
“我那时候问他,咱家世代为这一桩看不见摸不着的‘机缘’守着、盼着……这事,值当吗?”
他说到这儿,嘴角带了点笑意,像是忆起当年的自己那股子倔强。
“可我爹就只看了我一眼,说了句‘你日后便懂。’”
“刘家在这山里镇守,到我,已是第五代了。”
刘庄主语声不高,像是在说一件寻常家事。
“前头四代,都供在庄后祠堂里,香火不断,生辰忌日,年年记得分明,一桩不少。”
他顿了顿,眼神却微有变化,像是忆起了什么,话里忽然拐了一笔:
“奇就奇在这儿。”
“自我接手庄子以来,每逢先祖忌日,夜里必做一梦。”
语气仍是平静的,可那“必”字落下,便似砸了枚铁钉在檐下,不容人置疑。
“梦里来的人不多言,只每次说上一两句。十年如一:‘守着,别急。时候到了,自会有缘。’”
他说着,抬眸看了姜义一眼,语气没什么起伏,神情却分外清明:
“一年四次,从不落空。这些年,次次如常。”
第120章 定亲
姜义听得入神,手中茶盏竟轻轻一颤,盏中浮沫晃了两圈,才定下去。
这方天地,托梦从不是世人口中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那是念未散,魂未绝,是人在黄泉彼岸,还留有一口执念未断。
若真有一人,死后犹能隔代托梦,不说得了长生,至少也已半步踏出那六道轮回。
这么看来,那刘家世代守着的“机缘”,倒真不像是空中楼阁,反倒有些门道了。
刘庄主说到此处,唇角微扬,似是从一大堆陈年旧事里,慢慢翻出一桩趣谈来。
他侧头望向姜义,眼神里藏了点什么,话声像是在闲聊:
“先前听姜兄提过,府上祖上也通卜算之道。我这心里便忍不住犯了个想头……”
他语气一缓,眼神却微亮了些。
“会不会,那位为我刘家指过卦、赠下机缘的前辈,与贵府一脉同源?”
语至此处,忽然顿了顿,笑意里添了几分不动声色的期待:
“甚至……当年那一卦,便是姜兄先祖留下的也未可知。”
这话投得不重,试探之意、交心之意,都藏得妥帖极了。
姜义听着,心下细细一转,倒也觉着难怪他这番猜疑。
那卦师既能言中山中有机缘,顺着线头往外扯,将自家人安置于此,也是合情合理。
若非口中那位“卦师”,实在是他随口编出来唬人的,恐怕此刻自己都要信了这番推衍。
他心里念头翻得飞快,面上却波澜不起,只慢条斯理地扣了扣茶盖,声调平平:
“年深日久,祖上之事,后辈所知不多。”
既不承,也不驳,只任人自去揣。
刘庄主也不深究那卦师的来历,只顺水把话头接了过来,话锋落回实处:
“说到底,还是心悦曦儿那丫头。”
他说得不疾不徐,语气极缓,像是随口一说,却偏偏带着三分真意、七分打量。
“姜兄你也瞧得出来,他们两个自小一处长大,打个牙祭都得分彼此一块肉,感情这玩意儿,若没个由头,是装也装不出来的。”
说到这儿,他轻轻抿了口茶,才续了一句:
“若是真能结为一家人,自是再好不过。我家那小子虽不中用,倒也心诚意实。往后若真得什么好处,也断不会薄待了她。”
话里不提机缘,却又句句绕着“将来”打转。
姜义听着,只是笑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心里却道:你家那桩“机缘”,听是听得玄妙,真若成了,怕也得再熬个三四百年才见得着响动。
不过念头刚起,随即又慢慢收了回来。
刘家祖上能一代代托梦至今,想来也确是有些门道。
这镇山护民、行善积德的活计,讲的本就不是快人一步,说不得还真能代代累积,厚积薄发。
只不过,姜义对那机缘一事,倒也未真放在心上。
他瞧着刘子安那小子,性子端正,眼里有光,又不乏些许少年人的拎得清,心里岂是是满意的。
曦儿若真有意,他自然也不拦着。
但有些话,终归得说清楚。
他将茶盏轻轻一放,笑容未减,露出正意:
“非是小弟推托,只是……小女年岁尚浅,修行也才起个头,如今谈婚论嫁,只怕还早了些。”
刘庄主一听,便知他话中余韵,忙摆摆手,笑得极自然:
“不急,不急!这亲事啊,早定是个安心,迟成才见得稳当。我家那小子也还嫩着,也正该趁这会子,再下点苦功才是。”
他说着说着,语气一缓,带着几分圆融与老成:
“先将这桩事定下,算是个章程。等两个小的修行得有模有样,再挑个吉日良辰,办那正礼也不迟。”
这话说得水到渠成,进退自如。
姜义听着,面上未露半分异色,心底却是微微一叹。
话都说到这份上,终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既是将这桩事应下,也算替今儿这一番话头,落了个安稳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