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钦小子说,姜老哥原本不过山野庄稼人,怎的忽然得了这般仙缘,还与西海龙宫结上了姻亲?这桩事,老朽心里倒也好奇得紧。”
话音一落,姜义手中茶碗微微一顿。
抬眼间,正撞上老桂那双看似浑浊、却藏着精光的眸子。
四目相对,静默片刻。
随即,两人唇角同时勾起,笑意会心,愈笑愈畅,直至仰天大笑。
笑罢,彼此皆不再多问。
茶再添上一盏,气氛反比先前更添亲和。
转而说起成婚细节,没了虚头巴脑的试探,话头便直爽许多。
两家既能在鹰愁涧畔结缘,又定下这门婚事,自然各有些不欲声张的心思。
于是干脆一拍即合,婚事从简,不请宾客,不闹喧嚣。
只等桂家姑娘伤势痊愈,择日请天地做个见证,也就算尽了礼数。
姜义沉吟片刻,方才将手上那枚戴了多年、色泽暗沉的铜黄扳指缓缓褪下,推了过去。
“算不得什么金贵之物。”
他语声淡淡,仿佛只是顺手寻了件物什:“权作给孙媳妇的一点心意。”
老桂闻言,眼神在他脸上微微一顿,旋即含笑,伸手接了过来。
“姜兄多礼了。”
他那干瘦的指节,自然而然地将扳指纳在掌心,摩挲两下,触感温润,毫无异状。
片刻后,他才慢条斯理地补了一句:
“只是她魂体未稳,此物……眼下怕还使不得。老朽先替她收着罢。”
姜义落在扳指上的目光,遂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
而那边老桂,仿佛半点未觉,动作从容,将扳指随手收入袖中,宛如收下的,真便是一件寻常的长辈礼。
大方向既定,茶又续了两巡,院中气氛更添和暖。
只是那老桂,端着茶碗,唇齿间几度欲言,终究还是搓了搓手,神色竟带了几分扭捏。
“姜老哥……老朽这里,还有个不情之请。”
姜义见状,反倒笑了,将茶碗轻轻放下,道:
“日后便是一家人,有话但说便是。”
得了这话,老桂才似下定决心,正了脸色,沉声道:
“如今这鹰愁涧也算安稳,我便想着……为那孙女,讨一个水神神位。”
此言一出,姜义正端着的茶碗,停在半空,神色也怔了怔。
倒不是他不愿,而是这等香火愿力,从来不是人情买卖,谁想要便能得的。
凡人若要封神,须得真有济世功德,让一方黎庶自心底里感念,岁月累积,立生祠,燃真香,点滴愿力汇成,方才凝成神位。
便如自家那一双孙儿孙女,姜钦、姜锦,也须在大灾中救过无数老小,方才落得这机缘。
饶是如此,仍得庙宇为凭,常年香火,才算勉强站稳。
而这鹰愁涧,不过荒山野水,四下里并无常居人烟。
别说香客,连个烧纸的都凑不齐,何来立祠供奉?
也因此,姜钦虽长驻此地,也只敢以庙祝自居,借着那点稀薄香火,慢慢积阴德,待机缘。
姜义心里清楚,这桩事,纵然有心应下,也不知从何着手。
老桂自是瞧出了他眉间的迟疑,反倒笑了,神色淡淡,言语却铿锵:
“姜老哥不必多虑。”
他顿了顿,缓缓道:
“旁人或许不成,可我家这孙女,却是个例外。”
“她的身子,的确凡俗。”
“可她的魂魄,却是鬼仙之魄。”
说到这里,老桂端起茶碗,轻呷一口,才悠悠吐出最后一句:
“旁人承不得的香火,她,却承得。”
那桂家姑娘既将成了自家孙媳,若真能得这番机缘,日后与钦儿长守山水,不再受生离死别之苦。
于情于理,姜义自是乐见。
只是,手里端着茶碗,看着对面那张笑意和煦的老脸,心底却不免泛起一股被人算得明明白白的不适。
老桂是什么人物,年深日久,人老成精,一眼便瞧穿了他脸上那一丝沉默。
随即哈哈一笑,把那股微妙的气氛冲散,开口道:
“此事,算我桂家得了便宜。这样罢,他二人成婚后,所收贺礼,无论多寡,尽数归姜老哥府上支配,如何?”
姜义在意的,本非这些人情得失,而是那被牵着鼻子走的滋味。
眼下见对方主动递了台阶,神色也颇为诚恳,心头也不好深究。
于是只摆摆手,笑道:
“哪里话来,日后便是一家人,又何须说这些见外言。”
话虽如此,心底那点疑云却并未尽散。
依敖三太子所言,这桂家来历不浅。
可眼下瞧来,连孙女谋个荒岭水神的席位,都得如此费尽心思,着实又不像背后有什么高深门第的模样。
第191章 亲眷如林,南海贺礼
姜义心中虽有疑窦,不过事已至此,木已成舟。
有些话,问得太深,反倒伤了和气。
念及此,便将疑念压下,不再多提。
又闲谈几句家常,他方才起身告辞。
未循来路,倒转走了另一条小径,直下山去。
山脚一座无神的水神庙,庙宇不大,却收拾得干净。
院里,一艘半旧舟船停着。
姜钦正埋头持刨,细细修补船舷上的裂痕,神情凝重。
听得脚步,他抬头望来,脸上先是亮起一抹喜色,随即又黯淡下去。
手里工具一放,连忙迎前,低声唤了句:
“阿爷。”
声里带着几分愧疚与不安。
不待姜义开口,他便低头又补了一句:
“是孩儿品行不修,拖累了家声。”
姜义见他如此,只是温和一笑,抬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
“莫要自责,此事,并非尽是你的错。”
姜钦却仍埋着头,拳头却攥得死紧,泄露了心底翻涌的不平静。
姜义也不催他,只静静立着,等了片刻,方才缓声问:
“那你如今,可有打算?”
姜钦这才抬起头来,眼神里透出几分执拗,道:
“孩儿这几日去了几趟里社祠,原想当面同桂姑娘承诺,孩儿必会负起责任。只是每回都被桂老拦下,说这等事须由长辈出面。”
姜义闻言,嘴角的笑意深了些,话锋却忽一转:
“哦?那若阿爷不同意呢?”
说着,他的目光落在姜钦手腕上。
那只原本戴着的黄铜镯子,此刻已被黑布裹得严严实实,连一丝金属的光泽都遮了去。
“毕竟你也晓得,”姜义的声调不急不缓,“她那般身份……”
姜钦神色顿时凝了片刻,终究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沉声道:
“无论如何,孩儿总得担起此事。大不了与她远走高飞,隐姓埋名,此生不再提自家名姓,绝不拖累族中分毫。”
姜义闻言,只失笑,语气里带了三分调侃:
“你就这么笃定,人家姑娘肯为你舍下身份,随你去过那颠沛流离的日子?”
姜钦迟疑了瞬息,似是忆起什么,随即猛地点头,目光执定:
“孩儿……信她。”
看他这副认了死理的模样,姜义终于摇头失笑。
他也不再逗这实心眼的孙儿,便将自己方才在里社祠与桂老商议之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姜钦初时愣怔,及至听到“婚事”二字,面上先是难以置信,随即狂喜奔涌。
他再顾不得什么,撩袍便“咚”的一声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
“多谢阿爷成全!”
那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又藏着满腔欢喜。
一应事已谈妥,姜义也不再多留,只起身告辞。
一来,桂家姑娘养伤尚需时日。
二来,鹰愁涧终究是桩上不得台面的隐秘,两家都不愿声张,自然更不会张灯结彩。
到时,女方长辈有个老桂,男方长辈有个姜亮,再请天地为证,礼数便也全了。
修行中人,所谋者大,又岂会计较那几分虚礼迎送。
下山返程,途经先前擒下恶神的土地庙,姜义脚步微顿,想了想,还是抬步进去。
也没说什么,只恭恭敬敬上了三柱清香,又留了几枚自家产的灵果在供桌。
说来,若非那位倒霉水神一番折腾,此番喜事,怕也难成。
庙中那位水神见状,自是连声谢过,神色间几分受宠若惊。
遁行数日,回到两界村时,家中早被小儿传回的消息,嚷得沸沸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