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之间,隐约勾出一道人影。
姜亮的形貌,半透半实,被一缕檀烟唤回尘间。
比之上回,他的神魂,又凝实了几分。
那道青烟一凝,化形未稳,便已对着堂前深深一揖。
声音清朗,穿透了满室香雾:
“爹,锐儿那边,有喜讯了。”
话才出口,姜义的身影已在座中稳住。
他神色不动,只轻轻“嗯”了一声,示意说下去。
“绮绮昨夜顺产,母子平安。”
姜亮的唇角含着笑意,神魂虽虚,声音却分外清透。
“锐儿已替他取了个名,单字一个‘济’。”
“济……”
姜义在心里轻轻咀嚼了一遍。
救济苍生的济,兼济天下的济。
好字。
字意宽厚,正合如今这乱世万民的心愿。
只是。
这“济”字出自锐儿之口,滋味便不同了。
他那孙儿,自从去了边地,行的是救世之举,修的是济人之功。
看似光风霁月,实则一脚已深陷人心与气运的漩涡。
姜义不由轻轻一哂。
他自己,从无那般济世救民的念想。
当年放锐儿下去赈灾,不过是收拢人望、聚香火气,为日后再谋大道罢了。
心念一转,终究只笑笑。
今日是喜事,何苦让这点阴念坏了兴头。
他袖袍一拂,将早已备下的贺礼,连同刘家前些日送来的几瓶固本培元丹,一并放上供桌。
“都带去吧,”他淡声道,唇角微扬,“这是各房长辈,给那小娃的见面礼。”
檀香仍在袅袅,烟气缠绕着他袖口的金线,隐隐泛出一点温光。
屋外风过,铃声叮咚,似也替这一脉新生的血脉,敲了一声轻响。
姜亮应声而下,衣袖微拂,供桌上的物什尽化光影,被他袖中一收,连声息也未惊起半点。
神魂一散,悄然无踪。
姜义翻开书册,准备趁着时辰,再讲一段经义。
谁想不过片刻,香火再凝,姜亮复回到祠中。
只是这一次,他并未如往常那般事了即退。
立在堂下,目光沉沉,落在父亲身上,唇齿微动,又止。
神色之间,有几分犹豫,有几分欲言又止。
父子一生一死,这般相对已多年。
他那点心思,岂瞒得过姜义。
姜义指尖轻合,将书卷阖上。
不紧不慢地抬眼,望向案前那两个正绷着小脸听讲、却早已魂飞天外的娃儿。
“今日的经学,就到这里。”
语气淡淡,像是忽有兴致不在。
那两娃闻言,齐齐一怔,随即眉开眼笑,胡乱作了个揖,脚底生风地窜了出去,连背影都透着解脱。
生怕慢一步,又被叫回来背文章。
祠堂另一头,金秀儿几人也察觉了气息不对。
互望一眼,便识趣地放下手中活计,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顺势将那两扇木门掩上。
吱呀一声,门扉阖合。
室内光线一暗,只余父子二人,隔着檀香青烟对坐。
静极之下,只听得香灰自铜炉中轻轻落下。
姜亮抬手,挥向供桌的方向。
淡淡一招,光华微闪。
金镶玉的长命锁,温润如水的暖玉镯,还有几匹上好绸缎。
件件俱现于那张乌木供桌之上。
正是方才姜义让他带走的贺礼,皆是各房的一片心意。
除却那几瓶固本培元的丹药,此刻都被退回。
姜义的目光,缓缓落在那几样东西上。
金光在香烟中浮浮沉沉,映着他眸底的一点冷光,也似被罩上一层薄雾。
“这是何意?”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像一缕风,直穿入静寂。
姜亮苦笑着拱手。
“是锐儿那小子……”他叹了口气,语带几分无奈,“他说这些金玉之物,不当吃不当喝,留着也是枉然。托孩儿带回来,请您……换成等价的粮米送去。”
话落的一瞬,祠堂内的香烟似也凝住。
那炉檀香“滋”地一声,燃成一缕焦痕,气息微变。
姜义沉默了片刻。
目光仍停在那供桌上的长命锁与玉镯上。
那是护生的物件,却在此刻,看起来更像几粒寒星,冷冷闪着。
家中屯粮确是不少。
那是姜家早年便备下的压舱石,为的不是今日赈灾,而是那日后更大的劫数。
能拨与锐儿的,原已定数。
这孩子啊……
他心头暗叹。
到底还是有些着相了。
将手段,当了道义。
然而眼下毕竟是添丁的好日子,不该动气。
他沉吟一瞬,袖袍一拂,桌上诸物尽数化光而散。
“这些东西,”他淡淡开口,“我便替我那未曾谋面的曾孙儿收着。”
语声平和,听不出半点波澜。
“你去趟粮仓,”
他稍稍抬眼,看了儿子一眼,“看着取些给他送去。”
顿了顿,又添一句:“就当是我这个做曾祖的,给那娃儿的贺礼。”
姜亮应声,神色复杂。
那份平静,越看越像风前的湖面,光滑得反叫人心慌。
他略一犹豫,终还是低声道:
“爹……要不要孩儿去训诫他几句?”
姜义闻言,神情微动。
半晌,才缓缓摇头。
“你能训他什么?”
语气温淡,尾音里却藏着一点笑意。
“说他救灾民,救错了?”
姜亮一怔,嘴张了张,终究没再作声。
姜义见状,也不再在那件小事上纠缠,目光略一敛,语气一转,便开口问道:
“先前让你留意的太平道,近来可有消息?”
一提正事,姜亮那脸上残余的父子情绪,立时收了个干净。
他微微一躬,神色肃然。
“回禀父亲,确有几桩动静。”
他略一沉吟,方才道:
“那太平道如今在冀州一带,声势渐盛。主事者是一家姓张的三兄弟,据说会些符水之术。”
说到这里,他稍顿了顿,神情里透出几分不敢轻忽的意味:
“此术非虚。确能治病救人,奇效非常。三兄弟所至之处,应者如云,香火日炽。如今,就连冀州不少官绅,也都拜入门下。”
话音一落,堂中又归于静寂。
姜义听完,神色却未起半点波澜。
“这便对了。”
他淡淡一笑,笑意不至眼底。
“若没几分惑众的本事,又怎聚得起那许多人心?”
符水治病。
听来玄诞,其实是最快的一条路。
在这世道里,病与饿一般能要命。
能治一命的,便能收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