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这确是她老人家想要对这姓康的小子所做的敲打。”老成男子学起来了六婆婆临行前叮嘱时候所发语气:
“我费家的叶涗老祖何等人物,便连今上亦都是礼遇有加,他康大宝算得个什么东西,偏说不见便就不见了?我费家还从未有过这般桀骜的女婿,不吃些苦头,怎么能记得教训?”
老成男子觉得费六婆婆这想法倒也不难理解,左右重明宗上下能勉强入得后者眼的也不过就一个康大宝罢了。
重明宗这份家当在那些小门小户的眼里头,或还算得几分值钱,但对于大家大业的歙山堂而言,却就是可有可无了。
只要让外人看得,康大宝这块由匡琉亭与费南応二人一道立在云角州的招牌足够尊荣便好。至于重明宗兴败与否,费家上下或是也无什么人会介怀。
“但老太太事前怕是未想过,人家或是都不消我们来救。”费仲云轻笑一声,伸出指尖泛起灵光,轻抚一下,掩在云中的羊决面容便就已经落入了蜃气屏中。
老成男子一捋长须,认真打量一阵:“这丹主看着传承不差,是从何处冒出来的?云角州左近似也无这号人物。”
“那姓康的小子修为一般,小娘倒是纳了不少,多半又是哪个狐媚子身后的人物。这一遭便是袁不文持戟从荆南州来救他我都不觉奇怪,恍惚这不晓得从冒出来的赤眉老儿?如此看来,老太太所言也非尽错,这小子是有些桀骜,混不老实,是该好好敲打!”
费仲云再斥一声过后,指决一变,蜃气屏上的羊决面像倏然散去,焦灼的厮杀情景又现于眼前。
张清苒与袁夕月这一回确是拼了老命,一个主持阵法被兽群冲得七窍流血,仍在大声催喝身后弩阵发矢不停;
一个丰唇皲裂,犹在吟诵佛经不止,只靠着几丸后劲十足的虎狼药续灵,这才勉强使得手中金皮银阿阿声不乱。
随着兽群规模的壮大,袁晋已经难能稳坐大纛之下了。他此时已落在青玦六叶兵莲阵阵枢,与众多弟子一道直面兽群狰狞。
费疏荷亦未有作壁上观,她与袁晋一般入了重明阵中。一手以各式稀罕物什诛杀妖兽的同时,其手中紧攥着一枚符宝,只待破阵过后及时冲到康大宝身侧,好助后者一臂之力。
重明主阵显得神威,确是激励了盟中其他人家门下弟子士气。
饶是周遭双方死伤都在激增,但明眼人却都看得清楚,只待再这么战下去,待得重明盟双方修士合拢,兽群便是再怎么钦服鳄元这开灵恶兽,怕是也只有败亡这么一条路子。
“差不多了,族兄。”
费仲云甫一建言,隐在云端的羊决也已起了念头:“寨墙下头那方应对起来或还有些吃力,此时出手,当能赚得大把人情。”
飞舟疾行,足足二佰整训有素的应山军倏然而动,羊决则是祭出血饕藤骨伞跃然手中。
这两方势力本要以救世主的姿态落入战局,孰料这时候,一个宫装美妇却是满面寒霜地脚踩祥云从他们头顶掠过,抢先一步落在了康大宝身侧。
“金丹!!”场中各方皆是惊呼出声。
只见方才还凶威赫赫的鳄元一双血瞳中露出惊惧之色,随后便是想也不想,果决十分地弃了眼前对手,背身便走。
只是这美妇却是没有要饶这畜生的性命,皓腕轻转,六面彩绣竹骨金丝灯自白嫩的掌心析出,光芒大盛。
眼见得这坤道虽是新晋金丹,手中却有一件不俗的法宝,鳄元哪里还敢存有半分侥幸心思,亡命奔逃之际,告饶声也忙不迭的从遍是血肉碎屑的巨口中猛蹿出来:“上修饶命!若能容鳄元贱身留存世上,愿为奴为仆,护佑宗嗣连绵不绝。”
它自晓得这般求饶难得几分用处,又疾速召来一股妖兽挡在身前护持性命。
“敕!”美妇人只是照着宫灯一点,一柄斩火刀从彩绣图中跃出。一时间,灵焰灼灼,寨墙下头的妖兽明明还相隔甚远,却也差点便要被烤干浑身精血。
场中倏然生出大股焦糊味道,被鳄元点来送死的兽群未及凑拢,便就被炙烤成碳。
鳄元不晓得收割了多少修士性命的锯齿圆阵不堪一击,甫一与斩火刀相撞,即被烧灼成汽。绿釉小箭更是难得成型,还未出口,就已化在舌上,唯留满腔苦涩。
“娘娘饶命!”鳄元凄喊一声,复又祭出来久不敢动用的兽丹来挡。
这一回终是令得斩火刀被阻了一阻,令得其缓缓落回彩绣图中。
然鳄元却也未得到一个好下场。大股烫血从其腹中涌出,饶是这畜生已将满嘴尖齿合拢,亦难吞咽回肚。
只得先在鼻中喷出两道浊气,总算先将已经灵光大黯的兽丹裹回丹田之中。
“哗”,只是做完这些,满腔热血鳄元都难控制得住,混杂着脏器碎屑喷洒出去。
趁着这恶兽浑身灵机崩散,一改先前态势、穷追不舍的康大掌门也终于觅得良机。
后者快步撵上,半点不惧鳄元身上那满身凶气。
破妄金眸连发数道,先将这畜生紧闭的巨吻炸出大洞,屠劋裹起黑炎,戟锋上头冒出寒光,利落地自洞而入,紧接着一划一拉,便就干脆地断了这恶兽生机。
随着好大一头碧鳄轰然落地,场中犹在狂热的各类妖兽似是瞬间被抽了胆气与骨头,见了这满地腥膻、见了面前修士眸中寒意,终于有了畏缩之意。
康大宝未忘记分寸,腰间灵佩生起清气,将那枚脏污不堪的兽丹洗涤干净,方才快步疾行,俛首呈于储嫣然身前:
“晚辈,多谢戚夫人援护之恩。”
储嫣然亦不推脱,将那枚兽丹点落储物袋后,却是先不与康大宝说话,只是顾首望向身后见得变故、呆若木鸡的两方嗤笑一声:
“我是才得了消息,各位道友怕是都已坐得寒了腚。还是都快些上前赚些妖兽脑袋,若是就这么空手回去,怕是难跟你身后的主家交待吧?!”
康大宝并不关心被储嫣然出声讥讽的两家反应,只是见得兵寨下头兽群崩散,重明宗本方青玦六叶兵莲阵窥得时机变化气势大涨,他这心中方才安定下来。
“黑履师叔便算去了外海,亦还是在照拂着我重明宗的。”
第420章 乱世终开
————宣威城,费家
费南応大马金刀地落在主位上头,看着下手两个费家歙山堂内最尊荣的女人暗斗的景象,不由得叹息出声。
早晓得就晚些时候再从钧天禽身侧回来了,也暂不消理这么一桩事情不是?
清官都难断家务事,况乎还是自己的家务事。
孰料费南応这声叹息却是惹下了祸事,韩宁月美目中微不可察地现出怒色,使个手势屏退左右,待得连她与对面费六婆婆的贴身侍婢都退下堂内过后,这玉昆韩家的嫡女才算终于发作起来了。
“费南応,你在叹个什么气?!这般久不回来,一回来才与你言语个几声,你便这般不耐了?!”
费六婆婆瞥过费南応一眼,见得后者面上露出难色,浅笑一声,继而端起矮几上的灵茶,跟着小口啜饮起来:“南応,好生说话,省得惹恼了宁月,还要遭你那岳家问罪。”
“这”费南応明晓得费六婆婆是在拱火,却也只得苦笑一声,转头作揖拱手与发妻赔礼道:“夫人息怒,为夫哪有半分不耐,且莫要误会了。”
韩宁月听得这话,脸上恼色显是又重一分,只见她又看过一眼费六婆婆过后,才转向费南応脆声言道:“你当我真是因了你不耐在此动怒?”
“哈”才结成了中品金丹,在山南道一时风头无两的费司马此时面对自家老妻诘问,却是有些赧然,支吾一阵过后,亦难开口。
“宁月你莫要为难家主了,你有话便讲,老身这边洗耳恭听便是。”费六婆婆置了茶盏,淡声开腔。
但这一回韩宁月却不应她,而是仍朝着费南応怨声道:
“你若真当她是个命贱的,当年便不该抱到我房里来养。她是我自自己从襁褓中看大的,金贵到便是婆子使女我都不舍得让她们多抱些时候。
我费了不晓得多少心力,好容易养成了美玉一般的一个女儿,要尊贵有尊贵、要体面有体面,便是京畿道之中,又有多少人家寻得出来一个能比的?
为其姻缘,我在外又使了多少力气才问得了束家长男,便连我韩家的长辈见了面都揶揄我是女生外向,有了好婆家不晓得先凑给自家宗女,结果却硬是被你逼得嫁到泥脚汉屋里去!!”
韩宁月言及此处都已有哭腔,费六婆婆面上不屑之色稍霁,费南応面有难色,好在他暂时也不消开腔来应,因了老妻这会满腔愤懑在膺,还未吐个畅快。
韩家贵女甚至在戟指怒问:“如今倒好,你这做伯岳的成了金丹,倒认不得自家侄女儿了!明晓得那康小子身陷囹圄、难有命在!明晓得疏荷这些日子心急如焚、以泪洗面!
歙山堂这满院子假丹筑基、愣是宁肯缩在屋里狎妓、博戏,也不晓得去寒鸦山看一眼!到最后却还是一个外人去救了人家夫妇性命!!难不成你这老贼成了金丹、做了家主,反成了个无情无义的了么?!!”
“宁月!”费六婆婆听得色变,轻轻一扣桌案,却未能将韩宁月震住了。
只见得后者螓首轻摇,开口再言:“六婆婆,孙媳晓得您是个为歙山堂居功至伟的。可这一回,您怕是做得太难看了。要么就痛快地救,要么就照旧看也不看。
可偏要缩在后头,看着前面姻亲人命殒了不晓得多少过后,才故作姿态地上前施以恩义
孙媳今日倒想要问一问您,您位份在歙山堂这般尊贵,便是在叶涗老祖面前也说得上话,怎做得出和无畏楼那群宵小一般的作呕动作?!”
“咔嚓”费六婆婆身侧的矮几被其一掌击成齑粉。
这老太太多少年没有被人这般诘责过了?猝然遭了一通骂,愣是半点准备都无,听得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难看十分。
便数整个歙山堂的女眷,怕也只有韩宁月敢这般与她说话,偏她却也还教训不得,只得连杵鸠杖,朝着堂中主君喝道:“费南応!你管是不管?!”
随着场面变得更闹热了过后,费南応的面色反还平静了许多。只见得他听了费六婆婆的喝问过后,仅是轻声言道:
“六婆婆息怒,宁月今日癔症犯了,非是有意为之,待得晚些时候,孙儿教训清楚了,再带来与六婆婆赔罪。”
老妇人被人劈头盖脸指着骂了一通,也无什么继续待下来的念头,又横了一眼韩宁月过后,方才杵着鸠杖,缓步出了堂内。
费南応这时候方才敢凑到韩宁月身侧,轻声宽慰:“六婆婆会做出这般昏聩之事为夫亦是始料未及,本以为她只是要稍稍与康大宝那里做个敲打,以平息歙山堂内义愤,我这才.好在那惫懒家伙有些小智,晓得四处结些善缘,储嫣然也已出手,疏荷终是未受损伤,我.”
见得言到此处自家发妻眼神已是不耐,费南応当即便不再讲这些冗杂之言,只与韩宁月应诺道:
“贤妻息怒、息怒,为夫再与你做个担保,此事过后,之前康大宝轻藐叶涗老祖之事便算作罢,歙山堂上下再不许拿此为由头与重明宗翻旧账。康大宝我也好生栽培,绝不坐视他再遭别家所欺,好是不好?!”
韩宁月这才怒色稍霁,这美妇人此时也晓得今日所言是有颇多孟浪,费南応事后想起来后便是再怎么豁达,或也要生出些不满。
她心思玲珑,几个念头在心窍里头转了转后,哭腔又起,噙泪发言:“我只替我家疏荷委屈”
纵是金丹上修,也难当得美人泪。
费南応又怜又疼,搂着发妻纤腰连声道:“左右过后再不会让疏荷委屈便是,还有晚晴,某定.”
这一回费司马花了许多心力才总算将韩宁月安抚好,待得他系好蹀躞带、红光满脸地出了堂内,又催了几个女使入内伺候过后,便就见得了一个亲近随扈在外等候。
“何事?”
“主君,康家姑爷遣人送了份年礼过来。”
“什么名目?”
“夫人寿诞将至,疏荷小姐今岁要照顾郎君,或不得省亲孝敬。”
“.这丫头或没有这般贴心才是,”费南応接过玉简,将其中名录一一扫过,面上表情便又多了分古怪:“有这般多?”
无怪费南応语气稍惊,盖因这上头的数额对歙山堂而言自是不消费力,但对于重明宗这等门户而言,可就足算得一笔瞠目结舌的大数字了。
“是康家姑爷的师弟带队送来的,似是个姓叶的,长相果毅,是个一目之夫。”
那随扈忙出言答道,见得费南応目光继续看来、并未挪开过后,才又跟着言道:“仆之前也多嘴问过一句,他只说这是康家姑爷这回携人开拓所得,专送来孝敬罢了。”
“嗯,”费南応不动声色将礼单递还回去,心头也生出些满意。暗想道:“六婆婆这番敲打倒也不是全无功效。”
其实对于费六婆婆的所作所为,费南応自不可能真如与韩宁月所言那般一无所知。真若那般,他这费家歙山堂之主未免也太过无智了些。
他是费疏荷从父不假,可既然坐上了这个尊位,自也需得顾忌歙山堂内其余族人怨怼情绪。
叶涗老祖被费家上下视作神人,康大宝当年有胆量不去拜见,可就是扫了整个费家的面子。叶涗老祖固然宽宏,可其他族人可没有这般大度。
真若说起来,费六婆婆在歙山堂内还算得是个顾全大局的。
若是真要由着那些桀骜惯了的族人施为,哪消坐视妖兽嚣张,这些衙内早就自己出手将重明宗上下平灭了,哪还消费疏荷与韩宁月轮番哭诉。
自钧天禽这位宗老入驻云角州后,费家修士的心气可是非一般的足,眼里头当真难容一粒沙子。
至于州廷那头,大抵也是这般想的。
重明宗上回靠着蒯恩求了南王救命,可狠狠扫了自匡琉亭以下的各阶大员颜面。
左右此时南安伯又闭关不理事情,这些人不害你康大宝便算好的,哪还能救?
是以如若能经过这档子事,稍稍压下歙山堂与云角州廷对康大宝的义愤,在费南応眼里头也是合算的。
毕竟陨落的无非是些人命罢了,他与费六婆婆都是一个念头,亦觉不甚值钱。
费南応本来还担心康大宝难想得通,却不料后者也颇为通透,这倒令得他颇为欣慰。
“或是可以好好栽培,”费南応心头又念一声:“便算难结得丹。”
他转而与那随扈言道:“这些不消入库,要家中主计将这些清点干净,按各房今岁功绩派发下去,只说是‘夫人寿辰将至,借这重明土产、上下同乐’便好。”
那随扈连忙应过一声,却听得费南応又言道:“去戚宅探听探听,昌懿少爷是否跟着其师一道出去了?若是他尚在,便请他过府来见夫人。来了宣威城这般久,费家都无人见过这孩子的面,这像个什么话?!”
“是。”随扈忙下去操持事情,费南応挥过衣袖,喃喃言道:
“或也是该去见见那小子了,看看他这一回开些荒土出来,是要搞个什么名堂?他折这般多的本钱,总该是有所图才是,若不然,可非是他的个性。”
————寒鸦山脉
无畏楼腾文府执事羊决不敢怠慢储嫣然的话,凑上来恭敬拜见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