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长案上,所有碗碟碎裂。
营地之中,所有人顿时抬头,看着张远。
“周昌,什么是天下大势?”
“为大势,丰田县城的百姓就该被放弃,我等死守丰田县城的军卒,就该死?”
“如此行径,与那东魏皇帝将十万百姓献祭给域外邪魔有什么区别?”
张远的声音在营地之中回荡。
站在张远身后的陈武等人,全都握紧拳头。
五年。
十年。
他们这些当年丰田县城血战的军卒遗孤,等着为当年战死的父兄长辈正名,等了十年。
今日,青阳侯终于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周昌张张嘴,低叹不语。
一旁宋怀仁沉吟一下,看向张远。
“青阳侯,你出身边关,一路血战才有今日,更该明白百姓艰辛。”
“这一次你将十万归顺的百姓送去饮马原,还收了吴道陵的黄金,这实在是……”
宋怀仁看着张远:“侯爷,退回黄金,让这些百姓入秦地,这才见我大秦胸怀,才能让更多他国百姓归顺。”
宋怀仁的话语,让周围的儒官,儒生,都是轻轻点头。
“侯爷,其实这本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本该是侯爷你的大功。”
“下官进言,请侯爷退回吴道陵的黄金,迎回归顺百姓。”
身穿青袍的短须中年起身,向着张远躬身。
“请侯爷退回黄金,迎回百姓。”
周围,一位位儒官,儒生站起身,向着张远躬身。
青阳侯虽然将他们羁押,行事显得跋扈,可今日所见,青阳侯能第一个跳入溃堤缺口,可见他是一位心怀百姓的人。
错就是错,对就是对。
青阳侯的人品,其实没问题的。
周昌目光落在张远身上。
今日这个台阶,足够了吧?
只要青阳侯不是真正鲁莽,今日从善如流,展现出东境官场一片祥和场景,那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若不然,恐怕青阳侯也会骑虎难下。
“退回黄金?”
张远的声音响起。
他看向周围,开口道:“今日河工拼尽全力封堵溃堤,本侯赏赐十日饷银,烹煮肉食,诸位觉得,该不该?”
周昌愣一下,点头道:“该。”
其他人也是点头。
有功则赏。
这不只是军中如此,天下事都该如此。
“那从东魏百姓入关开始,一路护送,沿途官府,百姓送出的衣食,难道就是应该的?”
“如果这次分毫不赏,往后再有归顺百姓来,恐怕就没人愿意护送,没人愿意接待了吧?”
张远看着众人。
营地之中,那些河工,武者,都是点头。
周昌眉头皱起,觉得哪里不对,又一时说不上来。
宋怀仁张张嘴,没有出声。
“可是侯爷将那些归顺的百姓送去饮马原。”一位青袍儒生抬头,高声开口。
众人有的回身,有的抬头看向张远。
张远的目光落在那儒生身上,又看向其他的儒生,儒官。
他一挥手,身后的陈武等人上前,将一方两丈布卷展开。
布卷上,密密麻麻都是线图。
“这是东瀚郡以及未来谋划的东境河道图。”
“以九川河与云沧江为主线,连接原有河道,疏通贯穿,开凿加固,争取十年之内,东境新增能行商船河道三万里,让方圆三十万里泛区化为良田。”
张远伸手指着那地图上的线路,声音清晰响亮。
“等河道贯通,河堤必须能挡百年不遇洪水,保证东境再不会有泽国千里的场景。”
张远抬头,看向周围所有人。
“今日,我张远跳下这河道,用身体堵住缺口,是因为本侯是秦人,我愿为护持河堤之后的秦人村庄,愿护持村庄之中的秦人。”
“因为这些秦人,他们有张某袍泽,有张某麾下军卒。”
“张某和军中同袍,吃的是秦人之粮,护的是大秦百姓。”
“诸位,张某就问一句,”张远看向周围的河工,那些武者,“如果我们跳下河,护的不是我秦人,却是外人,我们拼了命,只是为护外人,你们甘心吗?”
第645章 此为,知行合一
甘心吗?
说再多的大道理,终究抵不过一句“甘心吗”。
我可以为家人拼命,可以为大秦拼命,可我为何要为那些只归顺大秦,未给大秦带来任何好处的魏人拼命?
营地之中,那些河工握紧拳头。
周围的那些武者若有所思。
宋怀仁皱着眉头,面色变幻。
其他的儒道官员立在原地,看着前方的张远,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可是,可是我辈读书,读书……”一位身穿灰袍的青年儒生跌坐在地,面色苍白。
他的身外,浩然之气在涣散。
张远的话语,让他的道心有崩溃之兆!
“读书明理,当有济世之心,青阳侯你言语之中有陷阱。”周昌抬头,眼睛紧盯张远。
“按你所说,今日可以不救魏人,明日可以不救齐人,再之后不救东境,不救西境,就如同九洲崩塌,那些遗落的,就不是秦人吗?”
周昌的声音回荡,浩然之气涌动如潮。
他的话,让周围的其他儒官,儒生,双目之中透出精亮。
确实,张远的话语之中是有陷阱的。
今日他们如果认同了张远的话,退后一步,不关心那些归顺的东魏百姓。
他日,就可能不关心东境百姓的生死。
修行,最终就是如此冷漠?
这就是传说之中,视万物为刍狗的无情之道?
张远的目光扫过所有人,声音再次响起。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读书,修武,若只修自身,绝不可能踏入强者之境。”
“大道,何为大道?”
“若无为此方天地立永世不灭之道的决心,那就不可能为此方天地认可。”
“从此方天地得到资粮,得到修行供养,你就要与此方天地的大道之力相合。”
张远说的是修行。
可是在场所有人听到的,都是在说大秦。
什么是大秦?
是这方天地吗?
不是。
大秦,是无数百姓汇聚,所有人心凝结,先辈用命,后辈承继,永世不灭的火焰!
缓缓起身,张远立在猎猎河风中,背后是还未散尽的浑浊浪涛声。
他的声音如同金铁交击,在每一位儒生耳畔炸响:
“为天地立心,立的是我大秦子民代代传承的脊梁——”
“当年北境长城崩塌,三千儒生以浩然正气铸文心墙,他们的血肉至今还在长城砖缝里。”
淡淡的神魂之力在虚空震荡,那些儒官和儒生似乎看到了北境长城那一堵文心之墙。
立在营地之中的河工,他们仿佛看到了长河开凿完成,碧波荡漾千里,河道灌溉无尽农田样子。
不少人面上不觉露出笑容。
这,不就是天地大道吗?
如此朴素的大道。
“为生民立命,不是空谈!”张远振臂指向河道,二十万河工开辟的新河道正倒映着粼粼霞光,“当阳府大旱,是你们口中的粗鄙武夫引剑开河。”
“当九川河决堤,是这些大字不识的河工用脊背堵住洪水。”
“很多事,不是看你怎么说,是看你怎么做!”
怎么做。
宋怀仁踉跄后退两步,手中《礼记》坠入泥浆。
他想起三年前自己巡视河工时,曾斥责赤膊劳作的河工“有碍观瞻”。
而此刻,那些古铜色的脊梁,正泛着救民于水火的神圣光泽。
生民立命,如此简单。
“至于为往圣继绝学——”张远突然转身,山河拳意冲天而起,半空中凝成张横渠在皇城书院讲学的虚影。
“若不能将圣贤书《河渠志》化作治水的实策、整军的《武经总要》练出百战强兵,纵是读遍典籍也不过是蠹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