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希哲此人,纯粹属于是赶鸭子上架,因为前户部尚书海渊反对设立内阁被去职之后顶上来的官场晚辈。由于为官经验尚浅,年纪又轻,本就对一众老官员没什么约束力,只有在被皇帝责问的时候方才推他出来。
此刻骤然承担了如此之多的压力,颜希哲顿时冷汗涔涔,只得硬着头皮道:“禀陛下,韩国公所言甚是。”
他努力转动大脑,搜寻着史书上的记载。“大元建立的近百年间,并非仅发行过祸国殃民的至正钞一种。”
“之前尚有中统钞、至元钞。其发行之后,并未祸民。亦曾成功为大元解决了数次财匮之忧。
”
“果真?”老朱将信将疑,思虑再三。
“罢了,汝等今日便先退下。咱再好好思量一番。”
“是。”
颜希哲、李善长等闻言,皆躬身倒退而出。离开谨身殿之前,李善长偷眼回头看了一眼仍在犹疑的老朱。
“看来这朝野之中,还是少不得老夫。”他颇有些得意的想。上位不通经济,又罢黜了胡惟庸等人。现如今遇到钱粮金银的问题,不依靠他李善长,还能靠谁?
虽然接掌他相权的弟子胡惟庸落马,但想来再过些时日,他以高龄复出重新执掌朝野权柄的日子,也不远了。
手中无权,他李善长,又如何能够甘心安寝?
……
不提老朱正在揪心大明国库匮乏之事,这边厢,朱肃与方孝孺、徐允恭等人,正于国子监之中大搞整风活动。
此前忙于鼓捣挖理学墙角之事,朱肃虽然身为国子监祭酒,却一次也没来到国子监应卯任职。
在通过驳倒黄子澄、热气球升空这二事之后,理学根基摇动,朱肃也终于能放开手脚,对国子监进行大规模的变动。
首先就是要取缔旧有的学习方式,在国子监学子的必修学业之中,删去诸多泛泛而谈的务虚内容,大幅度削减学习各个繁杂儒家经典的时间,同时加入术算、农学、为政等等实用性更为广泛的课程。
对此事国子监诸多教习先生均有微辞,甚至有勇士找上朱肃反对道:“圣人经典,不可轻忽。现如今殿下削减学习圣人经典之时间,反教学子们去学习微末之道。这岂非误人子弟吗?”
对此人朱肃并无什么好脸色,直言斥责:“国子监所存为何?乃是为国育才也!这些学子学成之后,大都要为我大明官吏,守牧一方百姓。”
“不管日后,是为一小吏县令,抑或是得任侍郎部堂,数术、农学此类实用之才干,才是我大明真正所稀缺的能耐。”
“国子监不教这些,难道教出一群只知夸夸其谈的官员,空耗费国帑来养着,好让他们当官后袖手风月吗?”
说完,反手就将这个直言的勇士炒了鱿鱼。
此事引起了国子监中的轩然大波,无数教习先生在国子监门口堵住了朱肃,名为劝谏,实则是想借人多势众,逼朱肃改弦更张。然而朱老五丝毫不虚,自己怎么说也是个皇子,难道这群老学究还真敢学孔子诛少正卯,来一个刺王杀驾、喋血街头不成?
要真是这样,他倒是要对这些老儒刮目相看了。
于是朱肃一个反手,又将这些只会之乎者也的教习全都给开了。
这一下非但国子监诸生震动,整个士林也是议论纷纷。国子监学子们虽因此噤若寒蝉,不敢再违抗朱肃,却也多有人存了一颗幸灾乐祸之心:没了教习,看你如何玩得转国子监这诸多生员。
他能变成足以飞天的热气球,莫非还能大手一挥,变出那许多足以传道授业的宿儒先生来吗?
……
“大哥不必担忧,我早已有了打算。”在太子府,朱肃面对太子朱标的询问,显得老老神在。
“开了先生,还不能开学生么?国子监诸多学生之中,本就有许多冥顽不化、死守程朱之辈。”
“这也是难免,毕竟程朱之道百年来早已根深蒂固。对此等生员,即便是留在国子监,那也是徒废我大明的教学资源。日后若是为官,也只是只知清谈的昏官而已。”
“直接将他们剔除国子监,精简国子监人数的同时,还能正肃学风,避免国子监生员良莠不齐。”
第431章 重组国子监
朱标一脸笑意的看着朱肃在那儿侃侃而谈。好不容易寻到了插话的机会,他笑着打趣道:“这些学理学的士子,可是素来有聚集哭文庙的传统的。”
“你就不怕把事情闹大了,你就不担心那些先生与生员一气之下跑去哭文庙,或是直接全部一辞了之?到时候你成了光杆祭酒,我等朱家父子几个,也要沦为笑话了。”
“切。”朱肃对朱标的打趣不屑一顾,“哭庙爱哭就哭,孔夫子还能爬出来收了我不成?再说了,咱家爹可不是赵宋皇帝那样的软骨头,还能容这些书生欺负他儿子?”
“一辞了之那更好,我正想多招收一些寒门子弟,给国子监换换血。国子监现有生员大多都是名儒显宦之后,这些人本来屁股就不干净……”
“至于先生……嘿嘿,我这不是来寻大哥你来了嘛。”朱肃面露讨好。“大哥,你如今执掌的内阁里头人才济济,便先借我一些人当一当先生呗。”
“我爹是洪武皇帝,我大哥是当朝太子,莫非还真能让那些腐儒把我欺负了去?”
要找些思想不陈腐、有真才实学、还能务实务的儒生还真挺困难,不过朱肃早把目标盯向了朱标。在老朱的有意筛选之下,如今新建立的内阁诸臣多是年轻的寒门士子,如吴伯宗、郭翀、吴公达等人,皆是大明第一届科举出来的年轻进士。还有罗复仁、道同等等由朱肃认证、在历史上留下了清名的清官能吏。
这些人的共通特点是都受了老朱大恩,或是钦点的进士,抑或是由底层所拔擢,个个都是朱家的死忠。而且也都是大才,论起道德文章丝毫不输给那些老学究。三者他们皆通实务,毕竟内阁就在老朱的眼皮子底下,要是没有些水平,是必然要被老朱给扫地出门的。
这样的内阁,简直就是国子监天然的教师资源库。
“我就知道你来寻我,必是不安好心!原来是将主意打到了内阁上。”朱标笑骂一声,不过他也知道朱肃的好心,内阁刚刚建立,人员又资历尚浅,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让内阁之人教理国子监,在日后这些出自国子监的学生无疑会变成内阁诸官的一大臂助。
内阁的话语权增多,他这个太子也能更好的掌握朝政大权。
而且,这何尝不是自己的这位弟弟,在表达坚定支持自己这个大哥的心意?
他看向朱肃的眼神温暖,接着说道:“让内阁的人去教书倒也无妨,回头我便去请示爹,只要他同意我自然也无二话。不过术算之类的还是要你亲自掌总,还有,内阁诸官都是忙人,不可能当真去管理国子监中的实务。你还是要找一位德高望重的学正,帮助你总领国子监才是。”
“术算之类的科目,我打算让允恭、景隆、守谦他们先教一段时日。”
朱肃道。“所谓达者为师,他们虽年轻,但论起这些实学科目,可是胜过那些儒生好几个台阶。”
“至于学正……我打算请宋濂宋师出山,如何?”
“宋师?”朱标皱了皱眉,略微思量一阵,摇头道:“宋师年事已高,国子监事务劳顿,只怕不堪重负。”
“大哥这里倒有一个建议,你觉得,诚意伯如何?”朱标眼中精光一闪。
“诚意伯?”朱肃一怔。
“诚意伯……不是素来是清流领袖吗?让他来当新国子监的学正……这能行吗?”朱肃将信将疑。
刘伯温确实是最佳的人选,威望也是足够。但他素来是带领着清流一脉,与胡惟庸、李善长的淮西一脉作对的旗帜型人物,虽然此人的历史评价颇高,但朱肃总是觉得自己看不透此人。
想必自家老头子对上刘伯温的时候,也是一样的看法吧?
“呵呵,五弟你虽然聪慧,但却总失之多疑。”朱标摇摇头,说道。“诚意伯非是为一己之力而争,他并非是什么清流,只是清流为了争权夺利,架着他的名头行动罢了。”
“便信任为兄一次罢,在为兄看来,国子监学正,非刘诚意莫属。”
看朱标说的笃定,朱肃便也应承下来。朝中争斗非他所长,但想来朱标作为老朱都无比中意的太子,这些许的权斗党争局面,他应该是洞若观火的才是。
而且……想起那日早朝时看到的李善长,朱肃觉得,将刘伯温拉拢来国子监倒也不坏。
若说刘伯温只是让朱肃将信将疑,那么,作为胡惟庸的老师、在历史上又曾经多有劣迹的李善长,在朱肃眼里就是一头必须防范的洪水猛兽。
“先不说这些。”朱标笑着将话题翻过了篇。“今日下午,往征云南的大军就要回来了。为兄稍候便要出城前往迎接,不知五弟你要不要一起跟来?”
“嗯?”朱肃一喜。“沐英哥要到京城了?”
“来来来,必须来!”他兴奋的站起身来,嘴上不免噌怪道:“怎的也没人和我说过这事?竟让我此时才知!”
“你这几日一心忙乎国子监的事,谁又敢用这事吵你?”朱标笑道。“既然要去,就快些让人给你换上亲王袍服。”
“为国迎接远征将士,可不能随意轻忽。”
……
在太子府换好了沉重的亲王袍服,朱肃就直接蹭上了太子朱标的车架。行至城门的时候,正好撞上了带着几员锦衣卫人马一同出城的燕王朱棣。问他有何要事,竟然也是要去迎接沐英的。
“沐英哥在南方打了那么精彩的一仗,本王肯定要去询问细节,顺便取取经的!”朱棣说的理直气壮。听的朱肃直翻白眼,大白天的就带着锦衣卫的人马,穿着锦衣卫的官服堂而皇之的出城,这是明目张胆的带薪翘班啊!
想想那日被封官的三位兄弟,四哥朱棣在锦衣卫任军职,平日里没有皇命,就是个闲职。老朱没空理会,锦衣卫首领毛骧也不敢管他,生活自由又自在,还能挎着绣春刀到处招摇过市;二哥朱樉虽挂名御史台,不过就他那德行哪里能和那群老学究待在一块儿,每日里也就去应个卯就算完事了,接下来的时间不是去和赶来京城的大小说家罗贯中厮混,就是去国子监里缠着自己这个五弟要听武侠话本。
只有自己这个国子监祭酒,又是撒费苦心挖儒家思想的墙角,又是含辛茹苦的投身重组国子监的工作,明明在几个兄弟里志向最为庸俗,却再度成了最忙的人。
让朱肃只得再度感叹自己果然是天生的劳碌命。
第432章 沐英归来
闲话少叙,见正好撞见了太子朱标前往迎接沐英等人的车架,朱棣便也遣散了诸位锦衣卫,一头钻进了朱标的马车之中。
三兄弟一路闲谈,其乐融融,不一会儿便到了应天南郊,远远的,已经可以窥见官道上沙尘蔽日,锦旗蔽空,一支雄壮的队伍正在朝着应天府开来。
远远看到太子朱标的旗号,军伍之中,立刻便有数骑人马飞驰而出。在离朱标尚有数丈的时候,马上之人便滚鞍下马,拜伏于地:
“臣沐英,见过太子及秦王殿下、吴王殿下。”
“臣吴良,拜见太子及二位殿下。”
“臣徐英……”
一众将领俯身下拜,朱标笑容可亲,一一扶起。后头又有一员大将身披战袍,飞驰而至。见了朱标,飞身下马,下拜于地,朗声道:“臣冯胜,见过太子殿下。劳太子殿下在此久候,实在惶恐!”
“宋国公为国征战,如今凯旋,本太子自当迎接,谈何惶恐?”朱标笑着道。朱肃也是第一次看见朱标一个人面对朝廷大员的模样,其一派仁主之风,虽不如老朱那般霸气外露,却另有一种教人不可小觑之感。心中感叹一番之后看向被朱标扶起的冯胜,自己与这位宋国公虽有过一面之缘,但却并无什么实质上的交集,只觉得这位开国名将与唐胜宗、陆仲亨、朱亮祖等糙汉不同,气质倒是与亦文亦武的徐达相类似,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这一看不要紧,不知为何冯胜与朱标寒暄之时,竟也偷眼打量向他。两人眼神对上,冯胜还极其亲昵的对朱肃点了点头。
“他向我点头做什么?莫非是在示好?身为实权国公,何必对我一个年轻皇子假以辞色?”朱肃满怀不解。
而后,冯胜身为此次出征的主帅,当众亲手将兵符交还给了朱标。朱标核验兵符无误之后,便代表老朱收回了云南远征军的兵权。士兵们自有将官们领回军营安置,而朱标则负责领着宋国公冯胜、振国将军沐英、江阴侯吴良等主要将领入宫去见老朱。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回而去,身为太子的朱标此时自然不能把自己关在车里,他骑在马上,与并辔而行的宋国公冯胜谈笑风生,而朱肃朱棣就没有那么多人在意了,窝在朱标那颇为宽大的马车里,还趁着其他人不备,把在马车旁边的沐英也一起拖了进来。
“沐英哥,得立大功,恭喜恭喜!”朱肃嬉笑着朝沐英拱手道。刚刚算是太子大哥的主场,他们两个当弟弟轻易连话都不许说的。现在才能算是真正向沐英传达了恭喜之意。
“小五你还说笑。你们在北疆立下的功劳,可是远胜于我。”沐英笑道。出征年余,他高瘦了许多,但整个人也变得更为谦和内敛,如入鞘的利剑。
“我们在北疆不过左支右拙,哪像沐英
哥你,一路过关斩将……与古之名将也无异了!”朱棣赞叹道。沐英在此战中可谓勇不可当,作为先锋,数度在后军还未到达战场的时候,就已经直接解决了战斗,也难怪朱棣如此神往。
“不过是仗了料敌先机的好处。”他看了马车车帘一眼,压低声音道:“若是没有小五你给的信息,我也没办法如此轻易的解决梁王。”
朱肃微微一笑,朱棣也心领神会。在沐英出征之前,自己便对老朱和沐英仔仔细细的将明征云南之战,事无巨细的给说了一遍。也正是因此,老朱才下定了提前征讨云南的决心。毕竟从历史上云南的抵抗程度上来看,盘踞在云南的北元梁王不过是个庸才,虽手握重兵,却并没有善加运用的才能。
既然如此,不如先一步收回。早一日收回,也就早一日彻底将之消化。
“那元梁王本就不值一提,其中最凶险之处,反倒是我们收到了北方纳哈出兵围蓟镇战报的时候。”沐英道。说及此事,他仍旧心有余悸。“出征之前,义父就曾对我说过,此战一定要想办法速战速决,免得北面元庭主力得知了消息,出兵遥遥策应。”
“只是我如何都想象不到,他们是怎么那么快就闻知了风声。”
“此事锦衣卫也尚在查探。”朱棣接过话道。“怀疑是那群陈友谅与张士诚余孽通风报信,不过总体暂时还没有眉目。”
“先莫想这些事了。”朱肃打断正在推断的两人。他目露兴奋之色,问沐英道:“沐英哥,你亲自到过云南,不知云南的巨木资源如何?”
“就你看来,是否足够我大明大兴造船行业,建立出许多的远洋舰队?”
说到远洋,沐英也是微微兴奋:“果如小五你所说,云南全境,多有大木。”
“要造船出海,非得将此地纳入掌中不可。”
“且此地与南边安南等国接壤。据当地人说,南面诸国之中,更是巨木林立。元庭时,便常有富商入安南买木,以为大殿之梁。”
“通过南面诸国购买巨木,再以河运运回我大明,绝对足以支持我大明百年间建造舰队所用!”
“太好了!”朱肃狠狠挥一挥拳。大明总算有了木料基地。自老朱下令要重兴造船业开始,由于材料限制,大明并没有造出太多足以远洋的船只来。
这下有了云南,便是要制造出历史上郑和下西洋的宝船舰队,也并非是不可能了!
“非只应该造船,此次我征伐云南,其中更是多赖火铳火炮之功!”似乎是说到了自己极为在意的点,沐英变得有些滔滔不绝。
“小五,你改良的火药与火炮,威力果然惊人!云南有土司以象为兵,驱之向前,大地都为之震动,足有天崩地裂之势。”
“若是没有火枪,我等那时便要败了。正是想起了你曾经说过的三段击,我让士卒们排成数列,不断向象群射击,才使得这近乎无坚不摧、能令山河变色的象群阵,尽数为我等所灭。”
“我们在北疆时,也多仰赖火器之功!”朱棣也激动道。“那一次,北边的山阳万户足足万骑突袭而至,我与五弟仅数千人,以火铳列阵。当时我心都已提到了嗓子眼,只记得硝烟弥天,铳发不绝,竟然生生破掉了蒙古铁骑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