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05节

  “臣写信给松江巡抚汪道昆、松江造船厂总办郭汝霖、赵士祯询问如何解决,一己之见有限,众人之智无穷,郭汝霖和赵士祯下榜悬赏百银,终究是有人摘榜,设计了一种木箱。”

  “这就是江南造船厂督造的木箱,内外刷桐油,这里面有二十道隔板,每一道可放粮五合,一箱为一石,陛下请看。”

  缇帅赵梦祐带着缇骑们抬上来几组箱子,箱子宽不过一尺,每两分有一个隔板,箱子长为一尺五寸,高为三尺。

  不懂就问葛守礼略显迷茫的说道:“这样添加隔板的话,米粱在里面还是会发生滚动,然后在船倾的时候,发生堆积,船还是不能回正啊,每一个小的隔板里都会滚动堆积,最后还是累积起来。”

  张居正笑着说道:“对啊,但是米的滚动会在两分之间,这样一来,每一个小的隔板里米的滚动范围会减小,所造成的影响也可以减小,如果能做到每一层隔板小到只有一粒米,那就不会有这个困扰了,但二分已经足够用了。”

  “言之有理。”葛守礼点头,他听明白了其中的原理。

  葛守礼说的是积分,不断累积求和,张居正说的是微分,不断的减小隔板的间隙,如果正好卡住一粒米,那就不会滚动了,做不到就减少米的滚动范围,让重心的改变不那么剧烈,船只的回正能力就会增强。

  “这漕粮箱还有奥秘,葛总宪请看,这个盖不是扣上去的,而是推进去的,它的每个漕有带有两个三寸的倒三角。”张居正上手演示了漕粮箱的盖子,漕粮盖的两个倒三角,可以将米变成截面为三角形的三棱柱,这样一来,会进一步降低米粒滚动带来的重心偏移问题。

  张居正其实做了实验,用一艘四百料的尖底漕船,三千个漕粮箱,五百多名纤夫,在通惠河上做了实验,漕粮箱可以有效的改善船只运米难以回正的问题。

  这个漕粮箱实验,张居正是和户部尚书王国光一道做的。

  张居正继续说道:“船舱的底部要有压舱石,来进一步增加船只的回正能力,漕船就没那么容易翻船了。”

  为了让漕船不那么容易翻船,大明的工匠们展现出了他们的力量,就像是让船有水密舱设计一样,大明的工匠似乎只需要一个机会,就能展现出他们巧夺天工的手艺来。

  朱翊钧看着刷满了桐油的箱子说道:“这箱子,好归好,可是它贵啊,这一层桐油就要多少钱?这木料又要多少钱?虽然可以反复使用,但是这二十万石粮食运抵京师,就要二十万口箱子,造价高昂。”

  “造价几何?”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木料其实都是造船的边角料,桐油其实保存时间只有一年,用不完用得完,堆集的桐油都得变质,一口箱子造价大约一钱银子,二十万口,也不过两万两银子。”

  关于桐油的保存方案,仍在继续研究,比如封闭的桐油箱,比如往桐油里放入生姜片防冻等等。

  文华殿唯一商人王崇古则围着这口明显拼接出来的箱子,看了又看,这玩意儿最贵的就是匠人的工钱,都不是什么好木头,也不需要多么平整,只要尺寸对就是,甚至不用刨平为光面,学徒可以制作,成本能控制到一钱银子,王崇古是相信的。

  王崇古围绕着箱子思索再三的说道:“陛下,如果量大,造价还会更加便宜,日后百万口箱子坏掉了再补,也没有多少钱,但是四百万石粮食,可是京师的救命粮。”

  “北粮贵,南粮贱,时日稍长,就有有权豪户购买漕粮箱,贩粮入京来,毕竟海运便宜,速度快,周转也快,过去是船容易翻,有倭寇,海运自然不能通畅。”

  “但是为了赚钱,还是有很多人愿意投入,过去海船运米风险大,不还是有那么多人,每年从交趾和占城运米到苏松地区贩粮?”

  “到时候,这粮箱,怕是也能做成一门生意。”

  生财有道王国光一听,这样下去还得了?这户部尚书给王崇古做得了!

  但是王国光还真的不太擅长做买卖生意,他擅长财税。

  松江府近八成都是棉田,种了棉花不能种粮食,从交趾运粮入松江比从苏州运粮还便宜,海船运米风险那么大,还有人要运,为了利益,一些投入而已。

  而且这投入还不算贵,专门做这种箱子,讲究的就是量大,规模大,上下产业链要打通,要不然零散的购入桐油、木料,自己制作还不如官厂卖的便宜。

  产业链优势可不是那么好打通的,这玩意儿官厂一天就能做上万个出来,这是官厂的优势,也同样是劣势,船大难掉头,当工艺陈旧,商品失去了优势之后,每生产出一件都是亏损,但是官厂受限于朝中风向,总是不能那么简单的掉头,这种僵化带来的亏损,是大明官厂必然面临的难题。

  而探索在强横的朝廷权力之下,如何降低官厂僵化带来的亏损,也是王崇古研究的重要课题,严肃活泼,看起来是对立的,但也是能统一的。

  “嗯,那就造着看看,若是能行,也不失为一门生意。”朱翊钧听完了王崇古的论述,最终肯定了张居正的探索,二十万夏粮起运,只要朝廷运粮能够成行,节省了运费,那权豪一定会争相跟进。

  水翼帆船能够缩短大明京师到南衙的信息距离,而对海船运米容易翻船的问题的研究,可以缩短大明京师到南衙的米粮距离,一旦能成功,就是天大的幸事儿。

  意义重大。

  当朱翊钧带领群臣回到了文华殿正殿的时候,缇帅赵梦祐从急匆匆跑来的缇骑手中,拿过了一本塘报,递给了张宏。

  张宏呈送御前。

  所有人的目光看向了大明皇帝,直接呈送御前的多数都是前线的战报,显而易见,是来自大宁卫的。

  朱翊钧打开看了之后,嘴角勾出一个一个笑容,笑容很快扩散变得阳光灿烂起来,他笑着说道:“是捷报。”

  捷报啊!那没事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不怪朝臣们紧张,自从嘉靖以来,北边的战报,不是北虏集结,就是总兵、副总兵、参将阵亡、营堡被攻破、长城烽火狼烟、百姓被劫掠的消息,这突然塘报传到了文华殿,朝臣们自然十分紧张。

  朱翊钧乐呵呵的说道:“戚帅不愧是戚帅。”

  “土蛮汗帐下万户把速把亥、董狐狸等,过青龙堡进攻杏林堡,被戚帅设伏,阵斩两百余,敌人见有埋伏退兵,戚帅亲领步营至青龙堡外再阻敌退路,斩三百余,速把亥狼狈逃窜。”

  “战线向前推进五里有余,青龙堡七月功成,土蛮汗再无南下逞凶的可能。”

  “先生,戚帅是故意诱敌深入吗?”

  这次是野战大胜,朱翊钧甚至怀疑,戚继光是不是故意诱敌深入,这情况有点眼熟,万历元年董狐狸中伏,似乎是如出一辙。

  这显然是伏击战,而且是两次伏击,目的就是推进战线,保护青龙堡营造。

  青龙堡一旦落成,大明真的进可攻退可守,土蛮汗怕是每天睡觉,做噩梦都是戚继光打来了。

  “臣不知兵。”张居正看完了塘报,摇头的将塘报递给了兵部尚书谭纶,张居正还真的不知兵,他给边将们的信笺里,多数都是政治方面的考虑,至于军事方面,张居正选择相信军将们的智慧。

  张居正负责画策,也就是保证朝堂的风力舆论,让前线军将们作战不是那么束手束脚。

  谭纶翻阅之后,递给了王崇古,王崇古看完才传阅给了别人。

  谭纶看着王崇古问道:“大司寇以为呢?”

  “我的看法和大司马想的一样,这就是戚帅下的套儿,土蛮汗又上当了,或许这就是戚帅吧,总是能在战局之中,选择作战时间和作战地点,利用天时地利人和,完胜对手。”王崇古深切的知道戚继光的可怕。

  只要戚继光还在朝中,王崇古就断然不敢如何,别人如何他管不着,他自己是不愿意跟戚继光为敌的。

  怕是跑去英格兰,都要被戚帅给抓回来,械送御前。

  天下决计没有百战百胜的将军,因为人都会有骄纵之心,可大明朝廷言官那个嘴脸,又让戚继光不敢有半分的骄纵和懈怠。

  戚继光又赢了,而且赢的干净利索。

  谭纶摇头说道:“土蛮汗还不快快西进和俺答汗打,非要在戚帅这儿触霉头作甚?万历元年戚帅就用这招以退为进,抓了董狐狸的侄子卜哈出,就真的是一点记性都不长。”

  朱翊钧听闻谭纶如此断言,沉默了片刻说道:“那土蛮汗日后作战,会不会真的胜了,也不以为自己获胜,不敢追击,更不敢更进一步的扩大战果?哪一天戚帅在城墙上放一个琴,城门洞开,土蛮汗也不敢进攻?”

  “那倒不会,戚帅不会弹琴。”谭纶笑着说道。

  谭纶的话让朝廷的氛围更加轻快了几分,他继续说道:“但是土蛮汗真的赢了,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赢了,止步不前很有可能,被打怕了,就会杯弓蛇影、草木为兵,即便是城门洞开,土蛮汗怕是要好生思量下是不是有诈。”

  群臣都沉默了下来,在戎事上,戚继光一次次证明了自己,可以被倚重,给个机会,就可以南平倭寇北灭强虏,但是过去他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戚继光的夫人王氏,曾经摆出过空城计,新河之战,新河城中没有任何的主力,只有一群妇孺,而王氏在新河让妇孺们旌旗招展,吓的倭寇不敢进攻,当时戚继光率领主力,阻击宁海倭寇,王氏为主力回援台州,新河一带,争取了一日的时间。

  就是这一日时间,戚继光一个月九战连胜。

  “两广缙绅弹劾凌云翼杀性太重,请求泗水伯殷部堂再回两广总督诸事。”张居正拿出了一本奏疏,语气罕见的有些怪异。

  凌云翼倒是不贪,但是凌云翼好杀人!权豪们但凡是不遵从朝廷号令,凌云翼就带着人上门,一旦不肯就范,门也不拆了,床也不搬了,黑洞洞的炮管对准了权豪家门,火药都填好了,一言不合就要杀人了!

  殷正茂离开两广前往吕宋的时候,倭寇完全平定,但是留下了一个尾巴,那就是罗旁山瑶民,凌云翼仍然主持平定叛乱,所以让权豪纳捐的传统戏码仍然在两广上演。

  凌云翼和殷正茂完全不同,凌云翼是一分银子不收,他杀人。

  海瑞也是哭笑不得的说道:“我其实也收到了不少的书信,只能说,两广缙绅无不怀念殷部堂。”

  “殷部堂在两广,他们借着贺表说殷部堂贪腐,殷部堂走了,来了个天杀星凌云翼,拆门搬床,反倒显得温和了起来。”

  海瑞不会为权豪缙绅张目,他就是看乐子而已。

  殷正茂是可以商量的,凌云翼根本不会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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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王法?陛下的意志就是大明最大的王法!

  张居正的漕粮箱为何会被使用,因为眼下大明的漕粮会经过陆运+海运+陆运的方式,这样就减少了称重的麻烦,过往的漕运,往往会因为称重的原因,闹出不少的纠纷,新粮旧粮,蒸干,车马等等一系列的问题,都随着度数旁通的标准化得到了改善。

  同样这个问题还涉及到了监察追责的问题。

  这些漕粮箱每过一次手,都会贴上封条,经过了哪个衙门就过谁的手,一旦漕粮出现了问题,就追查到哪里,这也是押箱不押货的基本监察原理,这是张居正考成法中重要的一环,如果可以推而广之,甚至在商业上都能形成有效的追责机制,目前大明毛呢官厂已经用上了这种法子。

  封条一贴,盖章的地方撕下一个角来,是洪武年间空印案之后形成的祖宗成法。

  大明的齐缝书押和印章、在贵重物品上再撕下一角作为堪合凭证,是大明两百年的管理方法。

  为了确保这二十万粮食能够顺利抵达海港,还将启用大明最先进的船,五根桅杆21帆面,长二十丈,宽为四丈,长宽比为5比1,主桅的高度为三丈二尺的五桅过洋船进行运输。

  这也是五桅过洋船第一次入京海航,一艘船可以装1.2万石漕粮,剩下的由随行六十六艘松江镇军兵率领的三桅夹板船负责,同时还有二十名海防巡检,驾驶水翼帆船居中传信护航。

  一支浩浩荡荡的船队正在松江府集结,他们不是在准备出海商贸,而是将南粮送往北衙。

  这是王国光初步设计的大明银粮对流体系,大明将白银带到北方,而后让商贾从南方运粮到北方,这也是当年京杭大运河的具体作用,北方土地贫瘠,多征战,粮食供应总是短缺,稍有风吹草动,粮食的价格直接飞速攀升。

  当年的盐粮对流体系,也是这样的道理,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大明官场盐丁的逐渐流失以及大明开中法的系统性、结构性遭到了破坏,最终让盐粮对流完全失衡,时至今日,盐引之所以仍然拥有交换价值和使用价值,是因为合法。

  这盐引是合法的盐政,大明的商贾不总是大胆包天,最近朝廷稽税房如火如荼的稽税、追欠,让合法盐引的交换价值和使用价值得到了一个快速的提升,过去一小盐引价值1.5银,一大盐引价值5两银子,最近飙升了大约15%,一小盐引(120斤)价格增长到1.725银,大盐引(400斤)价值飙升到5.75银。

  盐引不需要在官厂兑换,盐引只代表着贩盐生意的合法,万历元年到万历三年,朝廷一共就发行了3963270引,每年大约为一百三十二万引,而且这个需求量还在不断的增长,根据盐引数量,王国光估算出了大明大致人口数量在一个亿左右。

  这种估计是非常粗糙的,并不是作为四差银征收依据,大明的正赋和劳役的唯一数据依据是黄册和鱼鳞册。

  凌云翼这个从江西调往两广的总督,权豪们终于忍不住要弹劾了,两广的缙绅们以为来了个不贪不腐的总督,那就是青天大老爷来了,没想到还真的是青天大老爷,他凌云翼还不如贪一点!

  朝臣们都有点绷不住,但是凌云翼真的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任何拒绝朝廷命令的缙绅权豪,一律被打为谋逆,予以物理消灭的惩罚。

  凌云翼说到做到,比如在万历三年四月份,凌云翼上奏朝廷宣布任何人不得和罗旁山瑶民商贸往来,不得贩盐入山,违者重惩,与逆民往来、鼓噪、参与民乱,一律等同谋逆坐罪。

  万历三年六月得到朝廷核准后,张榜公告,在万历四年正月起实行,万历四年正月,凌云翼就轰破了两家权豪户的大门,将家主两人,附逆作乱的家人等十数人,坐罪论斩,奏疏已经送到了刑部衙门。

  是真的轰破,推着大将军炮就把人家大门给炸开了,而后一拥而上,将全家人都抓了。

  现在终极决策权,来到了文华殿内。

  一方面是凌云翼的荡寇平定民乱,一方面是权豪户们请求朝廷手下留情,衡量的准绳就是,这电白林氏、广州伍氏是否要处斩。

  凌云翼的证据确凿,从万历三年正月起,就开始收集对方的罪证,一直等到万历四年正月,对方在朝廷明旨的情况下,仍然抗旨往罗旁山瑶民处送盐,关键是这两家还参与到了鼓噪百姓加入民乱,凌云翼械送这些案犯入京,那是铁证如山。

  权豪缙绅们叫苦连天,争相求情,理由也还算充分,说两广总督殷部堂在的时候,大家也都跟匪寇做买卖,殷部堂就不管,殷部堂也是平倭荡寇,短短四年就将倭寇剿灭一空,殷部堂要的钱粮确实要的多了点,大家都不乐意,但殷部堂从来如此苛求,朝廷若是吹求过急,是不是有失圣上仁德?

  刑部尚书王崇古终于想起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开口说道:“此案入京之后,我部对卷宗进行了核查,人证物证书证,历历可循,刑部认为该杀,坐罪轮斩,抗朝廷明旨为谋大逆,若不治罪,朝廷威严何在?”

  群臣开始讨论该不该杀。

  殷正茂在两广因为缺少粮饷,广摊派,把名单上的权豪缙绅一划拉,直接核算,不给就拆门,还不给就搬床,方式和方法虽然不温和,但两广缙绅权豪,的的确确提供了粮饷助军荡寇平倭。

  在讨论中,万士和往前探了探身子说道:“礼部经查,两家并无三品以上官员,不在八议之列。”

  朝堂风向标万士和的这个风向,代表着讨论的风向已经彻底倒向了杀的方向转变了。

  “大司寇和大宗伯,是不是太激进了些?”朱翊钧的倾向很奇怪,他觉得王崇古有些激进了。

  王崇古稍微愣了下说道:“陛下,大明会典未曾修纂完成,这刑名混乱,臣这司寇也刚做没多久,对刑名不熟悉,还请陛下朱笔御断。”

  当大明律和大明皇帝的意见产生了分歧的时候,以大明皇帝的意见为准。

  王崇古从来不认为大明存在法律这种东西,这也是他对张居正重用循吏不认同的分歧源头之一,守法循理的官吏,大明哪有什么律法?

  他这个思路是逻辑自洽而且非常合理的。

  从身份上讲,君子,治人者也;小人,被治者也;

  大明的律法小民们压根就不懂,也不知道律法在哪里,在遇到了事儿的时候,第一时间是托庇于权豪,请权豪为自己游说一二,而且往往很有成效,这是大明的姑息之弊的具体体现。

  而大明的律法对于肉食者而言,根本就是白纸一张,无法有效约束肉食者,因为肉食者是和治人者是高度重合而且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所以大明的律法,上不能约束肉食者,下不能约束小民,这律法可不就是白纸?说大明律,刑部尚书只觉得可笑,大明只有一个法律,那就是王法,陛下的金口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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