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494节

  松江远洋商行的利润远高于画舫生意,重要性也远高于画舫生意。

  海量的白银涌入了松江府,这些白银伴随着货物的交易,沿着长江,送往了九省。

  保利诺、辛迪等四名使者,登上了一条画舫,向着天津卫而去,水翼帆船,那是只有勇士才能挑战的船只,保利诺尝试过,经验丰富的水手,都承受不起那般颠簸。

  这条画舫会直接驶入大明京师,没错,这是孙克弘给陛下的礼物,陛下不学外语,这艘载满了万国美人的画舫,是给潞王殿下的礼物之一。

  孙克弘在讨好潞王,日后潞王外封后,很有可能是他孙克弘的顶头上司,元绪群岛的开发,如火如荼,那是孙克弘的鱼跃龙门,他要领开拓爵赏,成为海外世袭官,摆脱孙氏必亡的命运。

  孙氏现在掌握的社会资源已经非常危险了,他听话归听话,但朝廷不能坐视他的膨胀扩大,一旦他的影响力,有可能威胁到统治层的稳定,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画舫入京,最终被运到了太液池内,当天,朱翊镠就跑了过去围观,大明皇帝朱翊钧许诺,好好表现,日后这条画舫会在大婚的时候,赐给了他。

  朱翊镠是个被宠坏的孩子,李太后宠溺,朱翊钧也不遑多让。

  这些被精心培养,其伺候人的功夫不输于扬州瘦马的万国美人,也实现了自己的鱼跃龙门,从娼妓变成了潞王府的乐伎,同样摆脱了贱籍,而且生活极为优渥。

  离宫的御书房内,御案上摆着一堆的奏疏,大明皇帝手里捧着张居正写的阶级论。

  张居正举了很多的例子,血淋淋的人间百态,告诉了大明皇帝,阶级的本质。

  阶级的本质是朘剥,阶级是皮,朘剥是骨。

  表面上等级森严的阶级,实际上是血淋淋的刮骨的刀。

  “上下交征,公私朘剥,赃吏贪婪而不问,良民涂炭而罔知,时日久则外约难信,内心弗齐,邑民恨入骨髓,民怨积深成害。”朱翊钧读完了其中的一段,残忍朘剥的危害。

  张居正从来不危言耸听,他喜欢举例,在那些简短的语言里,告诉陛下民生多艰,朘剥,是用刀把骨头上的肉剥离、再敲骨吸髓的剥削。

  除了四川戥头案之外,张居正举了一个隆庆年间,陕西发生的大案,那时候,陕西巡抚石茂华还没有前往陕西,当地军屯卫所发生了兵变,边防军屯卫所,按景泰朝祖制,边方军屯户每一户出一人为军,每一军士授田二十亩,每年纳粮十二石,其余自足。

  时光荏苒,逃所、失田、兼并种种原因,早已经不足二十亩,但是纳粮仍然十二石,更加重了逃所之事的发生。

  而在隆庆三年,陕西都司指挥使加征了十二石余粮,让矛盾彻底激化,大明的衙门贪官污吏们坐视这种事不闻不问,边方军士本就困苦不堪,时日一久,边方的军兵对将帅的许诺没有任何的信任可言,这种怨恨日积月累之下,最终爆发了哗营兵变,最后弄的一地鸡毛。

  张居正论述了阶级的本质和残忍朘剥的危害。

  朱翊钧将手中批注完的阶级论交给了冯保,让冯保送往礼部,国子监、贡院要把这份批注刊印在邸报上。

  “王次辅怕是夜不能寐了。”冯保是司礼监大太监,司礼监参政议政,这批注刊印之后,王崇古一定会汗流浃背,怎么看,这阶级论瞄准的都是王崇古。

  “无碍,王次辅不是刚赢了先生吗?前四川巡抚罗瑶,张党的嫡系,刚刚被押入了大牢之中。”朱翊钧笑容满面的说道。

  “那还不是先生要清理门户,才给了王次辅机会,表面上看,王次辅的确赢了,但实际上还是先生赢了。”冯保对这件事门清儿,借刀杀人,常有之事,王次辅的确在党争之中赢得了一些筹码,但阶级论一出,王次辅好像输的更多了。

  王崇古似乎成为了危害社稷安危、借着朝廷大船掉头时,仗着特权经济大肆敛财,进而威胁统治者的罪人。

  到了他们这个地位,一城一地的得失,早就不重要了。

  “费利佩二世,还是不给朕一点面子,要对安东尼奥动手,连赔罪的礼物都送来了。”朱翊钧坐直了身子,眼神里晦暗不明,费利佩打的是安东尼奥?打的是大明皇帝的脸。

  安东尼奥穿着一身五章衮服在王宫加冕为了国王,那一身五章衮服和葡萄牙辛特拉王宫格格不入,安东尼奥不是个好国王,但他来往大明数年,知道投靠一个好大哥。

  大明是个很好面子的国家,这一点,安东尼奥是对的。

  “他还把朕的借款还了,就更不给朕面子了。”朱翊钧的手指在桌上不断的敲动着,他在思考。

  费利佩二世的礼物没有诚意,这个名叫辛迪·西莉亚的女子,作为圣女的存在的确能提供一些禁忌的快乐,这种情绪价值的确少之又少,确实也只有费利佩这个教廷的守卫者能够提供。

  但是利益呢?费利佩二世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赔偿,他甚至连借款的利息都不肯多给。

  这让朱翊钧非常不高兴,他不高兴,就代表着大明不高兴。

  “费利佩的如意算盘打的好啊,从国书上来看,消灭了安东尼奥之后,他会承担安东尼奥的借款,让朕不必担心庞大的投入颗粒无收,他说的是真的好听。”朱翊钧停下了手中的敲动。

  “下章礼部,安排辛迪入宫,这个礼物朕收下了。告知泰西特使黎牙实,如果葡王安东尼奥死亡,他送来的儿子,朕会好生培养,不必担忧。如果西班牙不顾朕的警告,执意兼并葡萄牙,大明将会加征惩罚性关税,关税从6%,提高到50%,让他看好他的棉兰老岛和秘鲁总督区!”朱翊钧做出了具体的指示。

  安东尼奥的确不够聪明,他甚至有些首鼠两端,想过两头下注,这很正常,但他把一个儿子送到了大明培养,这是又一次做出了选择。

  朱翊钧的指示,不是临时起意,大明庙算过费利佩图谋葡萄牙的决心,并且进行了廷议,经济上制裁,而且是极高的50%,而军事上,棉兰老岛必然不能再保留,整个远东地区的教区,全都消毒,除此之外,秘鲁总督区,也在威胁的范围之内。

  现在,大明的确打不过去,但以后呢?费利佩对大明不是毫无了解,大帆船到港已经八次之多,番夷使者数番进宫面圣,大明开海的决心,水师实力的增长,费利佩非常清楚,卖到泰西的五桅船都已经超过四十艘了。

  大明册封了葡王,费利佩一点面子不给,那就不能怪朱翊钧翻脸不认人了。

  “陛下,大捷,大捷!应昌大捷!”一个小黄门连滚带爬的闯进了离宫之内,丝滑的跪在地上,大声的说道:“应昌总兵王如龙带兵一千二百人,攻破开平卫,拓土二百里,草场三万两千顷,斩首四百二十四级,大破炒花诸部,射杀虏酋速把亥!”

  “啊?”

  朱翊钧呆滞的看着小黄门,开平卫在元时叫元上都,在洪武二年六月,常遇春攻克了元上都,将其改为了开平府,洪武三年七月开平府降府为卫,设立了开平卫。

  洪武二年七月七日,刚刚拿下开平府不久的常遇春英年早逝,年仅四十岁,在柳河川病逝,朱元璋悲痛震悼,赐下葬钟山,配祀孝陵,亲自出奠,追封开平王,谥号忠武,配享太庙。

  常遇春的开平王就是开平卫,就是开平府,这里极为重要,是塞外历来兵家必争之地。

  (北方诸镇示意图)

  “啊这…”朱翊钧拿过了捷报,看了许久许久,开平卫在宣德六年和兴和所一起被废置,被内迁到了独石堡,迁徙的理由是粮饷供应庞大,难以供赡守军家属之需、地远势孤等等原因。

  战斗的过程,完全是一边倒,要怪就怪这个速把亥,在万历八年春,招惹了王如龙,王如龙击退了此獠后,开始筹备进攻,本意是对等报复,可万万没料到,这么不经打,攻下了开平卫,拓土二百里,将草场完全囊括在了应昌治所。

  “好好好!大明军威武!”朱翊钧连说了三声好说道:“下章兵部,以三等功功赏,冯伴伴,告诉崔敏,应昌参战边军每人额外给十银,以犒赏其英勇,速把亥妻儿、部下共计三百二十六俘虏正在押解进京,责令刑部查问清楚。”

  “好!”

  戚继光本来打算让李如松带着骑营,今年秋天,等草原雨季过了,寒气未生之时,奇袭开平卫,结果被王如龙给捷足先登了。

  王如龙作为应昌总兵,被打了,对等报复打回去,本就奏闻了朝廷,对方的抵抗意志,实在是出乎预料的低迷。

第415章 万历朝特色王化道路

  开平卫大捷,速把亥之死、敌人的一触即溃,都代表着北虏的抵抗意识已经完全崩解,这就是战争的根本目的,彻底消灭对方的抵抗意志,服从于己方意志,任由大明施为。

  土蛮汗,孛儿只斤·图们的统治岌岌可危,他的黄金血脉,已经压不住蠢蠢欲动的人心了。

  开平卫、应昌、全宁卫、大宁卫等地方,原先都隶属于北平行都司,北平行都司都司治所,就在大宁卫。

  北平行都司,从永乐年间宁王府内迁起,北平行都司诸卫逐渐内迁,最终完全弃置。

  这是兴文匽武的大势所趋,自朱棣亲征并且在亲征的路上龙驭上宾之后,兴文匽武大势已成,早在永乐十九年迁都之后,大明内部对于不断北伐造成的困苦,已经有了极大的反对意见。

  户部尚书夏原吉、兵部尚书方宾、工部尚书吴中等人,在永乐十九年,以边储空虚、内外俱疲、圣体欠安为由,反对明成祖继续北征。

  夏原吉自永乐元年任户部尚书,这户部尚书一坐就是十九年的时间,历经郑和下西洋、明成祖北伐、北衙建都鼎建、永乐大典,夏原吉这个户部尚书,一直在忙前忙后的支持着成祖皇帝的雄途霸业,而夏原吉坚决反对第五次北伐除了数次北伐内外交困之外,还有明成祖自己的身体。

  戎马一生的成祖皇帝在晚年身体多恙,旧伤反复复发。

  兴文匽武的风力在明成祖走后,彻底成为了大势,在精算的风力之下,大明不断弃地,最后京城成为了矛盾冲突爆发的第一线。

  而现在,大明失去的,朱翊钧正在一点点的拿回来,而拿回来只是开始,如何稳定统治才是大明必须面临的问题,朱翊钧思索了许久许久,才找到了那个关键,一个字,利。

  大明次辅王崇古在送走了自己儿子王谦,王谦就像是一个躲在豺狼虎豹身后的幼兽,到了他开始四处狩猎之时,少了王谦弄出来的鸡飞狗跳,王家府上变得彻底的安静了下来,这种安静加上几分老人迟暮,多少显得萧索。

  王崇古推了一下老花镜,看着面前的账目又叹了口气,不是太少,而是太多。

  他代表晋商给陛下送了一千万银、数万顷的草场、积极认筹船舶票证,这几次割肉下来,身上的肉,反而越割越多,万历八年仅仅是上半年,他家里就有了三十二万两的进项,下半年还有开海投资、船舶票证分红、毛呢官厂分红,今年预计收益,将超过一百万银。

  在万历元年王崇古回到宣府堵长城鼎建窟窿时,王崇古倾家荡产,才凑出了200多万银,堵上了窟窿,现在一年收入就是过去二十年积累的一半。

  这种财富增长的速度,让王崇古十分的忧虑。

  王崇古不怕王谦出门在外会变成贪官,前四川巡抚罗瑶,三年三十四万银,王谦真的看不上那点钱。

  在自家资产逐渐庞大的今天,王崇古忽然觉得,银子这东西,不过是浮财,而最重要的是资产,资产会源源不断的产生生产剩余,而这些生产剩余可以变现。

  一顿饱和顿顿饱的区别,只是,这顿顿饱,实在是太饱了,会撑死的。

  王崇古忧心忡忡,形势一片大好的水面之下,暗藏着危机,在完全研读了张居正的《阶级论》之后,王崇古完全清楚明白了为何张居正当初致仕也要带着他一起走了。

  更让王崇古惊惧的是,相比较松江孙氏,王崇古没有任何退路可言,他是次辅,张居正不走,他走不掉,他是官选官的统治层,看看他的身份,次辅、东阁大学士、太子太保、刑部尚书、晋党党魁,孙氏可以将希望诉诸于应许之地的元绪群岛,而王崇古的身份,注定了他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提高皇帝的斩杀线。

  或者说,不断的让大明当下大明政治环境和社会环境所能容纳的上限,进而让陛下、朝廷允许王家这个庞然大物的存在。

  现在王家一年收入高达百万银,大明皇帝的金花银,一年才不过一百二十万银。

  “陛下说得对啊,遮奢户整天盯着穷民苦力那点小钱,真的是鼠目寸光。”王崇古靠在椅背上,思考着他们王家该何去何从,家族和人一样,第一需求永远是生存。

  “老爷,内阁送来了捷音,开平卫被王如龙王将军一举拿下了。”大管家走到了王崇古的身边,禀报着刚刚收到的消息。

  王崇古目光一凝,立刻拿起了内阁送来的捷报,打开看了好久,王如龙所辖军卫,属于边军之一,边军没有进攻能力,是戚继光当初的断言,即便是全饷之后,大明对边军的要求,也只是能守住城池,击退来犯之敌。

  开平卫的大胜,是边军进攻能力的体现,这是出乎朝廷预料的捷报,炒花万户速把亥被射杀、速把亥家眷、俘虏等被送回了京师,显然不是无中生有的大捷。

  王崇古猛地站了起来,快速的说道:“快快快,去离宫!”

  他之所以如此急切,是他心心念念的疑虑,他找到了他们王家的出路,他需要陛下的支持。

  张居正、王崇古、谭纶都在同一时间来到了离宫之内,显然是有要事商议,小事开大会,大事开小会,天大的事儿开闭门会,显然这次的大捷,让首辅、次辅、兵部尚书格外的重视。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张居正带着二人俯首见礼。

  “免礼。”

  张居正是来确认这次军功赏赐的,大明现行事功赏,开平卫捷音,按照事功赏为三等功,但因为边军克敌,张居正请命额外加恩为二等功赏,张居正是唯一一个接受军将冰敬碳敬的辅臣,也是唯一一个振武的首辅,他从万历元年就开始主张振武,现在张居正的请命,符合他一贯的政治主张。

  谭纶是来确定王如龙本人军功赏赐,按照功赏制,兵部请命册封王如龙应昌伯,以奖赏其悍勇。

  王如龙在南平倭,在北拒虏,军功而言,已经完全足够了。

  张居正和谭纶奏禀之后,都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大明皇帝在犒赏军功之事上,从不吝啬。

  “陛下,臣听闻那辛迪入了宫?据说此人为泰西景教圣女,陛下,昔日武帝有攘四夷广土斥境之功,然晚年巫蛊之祸,贻害无穷,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张居正作为大明首辅,作为帝师,终于忍不住说起了泰西圣女入宫之事。

  少年心性,喜欢猎奇无碍,大明现在也有许多的万国美人,陛下选一个便是,张居正不是那种冥顽不灵之人,番夷不得入宫之类的事儿,他并不反对,之前三娘子那事儿,反对的也是万士和与海瑞,张居正保持了沉默。

  但是这个辛迪的身份,让张居正极为反感。

  圣女?分明就是异端。

  “送浣洗局做浣衣婢了。”朱翊钧收辛迪入宫,可没说让她到离宫来,没给她送尼姑庵,那是朱翊钧开恩了。

  收辛迪入宫主要是态度,你的礼物朕收了,但你的礼物朕很不满意,让辛迪入宫,是告诉费利佩,安东尼奥的问题,不是不可以谈,但你这点东西,不够看。

  “浣衣婢吗?”张居正笑了笑,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不是朱翊钧嫌弃番夷,实在是泰西的红毛、金毛番,体味儿有点冲。

  “王次辅,俘虏还未进京,此番觐见,所为何事?”朱翊钧看向了王崇古。

  王崇古赶忙说道:“陛下,臣有个想法,就过来了,主要是为了立功。”

  “立功?”

  “立功。”王崇古非常肯定的说道,提高陛下的斩杀线,还有一种方法,那就是堆迭圣眷,而王崇古接下来要讲的事儿,就是双管齐下,既迭圣眷,又增加大明上限,一举两得。

  朱翊钧点头说道:“说说看。”

  “陛下啊,臣以为这羊毛生意,大有可为啊!”王崇古开门见山,说起了重点。

  大明为何放弃了开平卫、应昌、全宁卫、大宁卫?理由是粮饷供应庞大,开平卫路途遥远送军粮过去,对朝廷而言是个极大的负担,道路荒远,沿途马匪众多,而且城垣不坚,城池都是土坯,筑城消耗极多,就像是热河军塞,本来廷议大家想的是建个大城,最后只能弄个军堡。

  归根到底一句话,就是养不起。

  王崇古将自己的想法说清楚之后,主要思路还是按照他的安置流氓疏进行,剿匪练兵、修路修桥、营造城池、安置流民、放马牧羊等等,这些事,已经在大宁卫和全宁卫做过一次了。

  不同的是,大宁卫、全宁卫的利益主要是桃吐山,大鲜卑山东麓主要是养马、种地,而不是放羊。

  简而言之,便是万历朝特色王化道路。

  张居正也是眼前一亮,大明已经有了数家民坊毛呢厂,原料的价格因为竞争的缘故有所上涨,塞外养羊成为了一个办法,开平卫、应昌之间,数万顷的草场,可以作为羊毛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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