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52节

  两人坐在文昌阁内,听着流水汩汩、杜鹃啼月,看着戏楼的宫灯熄灭,人声渐消,夜慢慢变深,两人相顾无言。

  “太宰,为麻贵、麻锦等人而来?”张居正询问杨博来意。

  “正是,还请元辅高抬贵手,麻贵、麻锦二人果毅骁捷,善用兵,屡有战功,突袭板升、守备京畿,边防镇守,乃一时将才,弃之不用殊为可惜,元辅,意图富国强兵,这杀军功边将,恐伤军兵之心。”杨博承认了自己为晋党党羽而来。

  张居正摇头说道:“本不欲杀人,宣大副总兵、参将,贪腐事,戴罪立功即可,但是不能再回宣大任事了。”

  冰敬、碳敬,是制度性的贪腐,这种制度性的腐败,对吏治造成的破坏极其严重,但是张居正也没有太好的办法,这都是陈年旧疾,若是陛下少壮,张居正还能管上一二,但是陛下尚在冲龄,张居正便不能动。

  你张居正掌内阁,为辅弼大臣,生杀予夺,大权在握,你不仅要权,还要名,还要美名,要做什么?

  “太宰还是要约束王崇古和张四维一二,他们要是再生事,就不能怪我手下不留情了。”张居正颇为正色的说道。

  杨博谈及此,摇头说道:“严世藩是严嵩的亲儿子,严嵩都不能约束,我一个要致仕的老倌,能约束得了他们?”

  张居正闻言,也只能摇头说道:“那倒也是。”

  杨博半前倾的身子说道:“白圭啊,你如此谋国,如何谋身?”

  “我知道,我知道,伱不在意,但是你总不能不在意你的新法吧,难道你甘心人亡政息吗?我不如你学问通达、更不如你志向高洁,但是我却想到了谋身之法。”

  “哦?愿闻其详。”张居正看着杨博,眉头稍蹙。

  “哈哈,我就知道你在乎,你跟晋党绥靖是没有用的,要是有用,你早答应我做亲家了。”杨博靠在椅背上,笑着说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白圭身在局中,不觉有异。”

  “其实白圭的谋身之法,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陛下。”

  “陛下虽然十岁,但已有人主景象,咱大明,陛下愿意护持,白圭可求荣得荣,有些人必然会求辱得辱!要是那个阴险之人,知道刺王杀驾逼的陛下不得不英明起来,不知道会不会后悔。”

  张居正略显疑虑,随后露出了一个笑容,确实如此,陛下有宏志,国之大幸。

  “有一事需要杨太宰配合一二。”张居正既然放过了麻贵、麻锦等人,没有过分追究,自然是有条件的。

第七十一章 给折色则易于荡、给本色则可得实惠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次日的清晨,小雨绵绵,春雨贵如油,这一场春雨来的及时,可以让百姓们少浇水灌溉一次,省了力,也省了争水的纷争。

  巡检边方、阅视鼎建,将监察责权重新伸进了晋党的核心,宣府、和大同两镇。

  廷议已经开始,小皇帝在月台之上听政念书,朝臣们在下面吵吵嚷嚷。

  暹罗国王华招宋,差遣夷使进贡方物(土特产),夷人使者说原来的印信勘合,因东牛国攻破城池被烧毁了,请求补一个,礼部尚书陆树声请旨补堪合。

  朝鲜来了使者谢恩,礼部请旨宴请。

  都察院有御史请王守仁从祭祀孔庙,王锡爵驳斥,不是王守仁的学问不行,确切的说,是有很多的士大夫把心学的知行合一致良知中,知行合一这个大前提给丢了,只剩下了致良知。

  这样一来,王守仁的心学,似乎只要有良知,一切都可以成功,再给王守仁从祀,恐为世道人心之害。

  经过了短暂的辩论,王锡爵辩经大胜利,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认知和实践是相辅相成的,知行合一才能致良知,只剩下了致良知,只要想就能成,这不成了拜火教、景教这些异端了吗?

  想把王守仁抬到孔庙里,那儒学士们就不能只谈致良知,就必须要谈知行合一,谈实践,而不是高谈阔论,眼高手低。

  朝臣们忽然开始了吵闹,朱翊钧抬起头,看向了引发廷议争论的户部尚书王国光。

  王国光颇为郑重的说道:“军士粮饷,给折色则易于荡、给本色则可得实惠,在核算九镇冗费之事上,发现了粮饷胖袄折色给银子,落不到军士的手中,反而是给实物,军士们能落到几分实惠。”

  “整个九边,除了蓟州、永平、山海关三镇,能给半饷,其余六镇,军士半饷都拿不到。”

  王国光在断人财路。

  发实物也有可能会被人侵吞,但是这些实物折现,就要出手,出手就需要人力物力贩售,参与的人越多,事情被揭露的可能就越大。

  一旦某地市面上流出了军用之物,各地方的监察御史还能监察一二,大明的纠错机制还能发挥一些作用,但是发银子,连出手都不需要了,银子从朝廷流转向军卒的过程中,就会一层一层的被剥盘,到了军士的手中,还能剩几分银。

  “银贵谷贱和银贱谷贵,这种完全冲突的现象,在大明腹地和边方,屡屡出现。”王国光颇为确切的说道:“边方多为军卒,农户本就极少,粮少耗粮多,银子多了,粮就越来越贵,造成了银贱谷贵。”

  “而腹地因为一条鞭法的推行,农户比较多,粮多银少,粮食越来越贱,大明腹地,银贵谷贱。”

  “边防不宁,生民不安。”

  “这么说还是太麻烦了,我自己画了张图,大家一看就知。”

  按照设想,朝廷从大明腹地收银两,而后朝廷把银两以军饷的形式发给边方,商人从腹地运粮到边方,交易获得白银,再把白银带回腹地。

  在制度设计上,这是一個完整的内循环。

  但是在执行中,出现了许许多多的问题。

  朝廷从大明腹地收银两,产生了另外一个可怕的制度性腐败——火耗。

  朝廷要的是金花银,杂质较少,民间能征到的大多数为杂色银,杂质较多。百姓们用杂色银交税,就要多交一部分的火耗税,火耗全看地方税吏,本该每两一分到两分(1%到2%),能达到每两一钱到两钱甚至更多。(10%到20%)。

  而朝廷把军饷发给边方,这金花银从朝廷送到边方,就变成了杂色银,杂色银也就罢了,能到军士手中也还好,但往往因为无法监察,导致军士别说足饷了,哪怕就是半饷,也是难如登天。

  戚继光统领三镇之地,能保证的也只有跟着他来到北方的浙兵能领到足饷,至于本来的卫所军士,戚继光能让他们领到半饷,已经是戚继光的刀子锋利。

  商人从腹地运粮到边方,损耗极大,但是这差价却弥补不了沿路的损耗,商人就懒得运粮了。

  商人也不会把银子带回腹地,而是就近购买边方货物,运回腹地,赚取差价。

  这就导致边方的银子越来越多,粮食价格飞涨,银贱谷贵;

  而腹地,因为财富的高度集中,白银集中在少数人的手里,百姓要交纳税赋,就要用粮食换银子,这就造成了银贵谷贱。

  这个纳银开中法的内循环设计,看似是逻辑自洽,是成功的,但是在执行过程中,是极其失败。

  大明本来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利用内循环解决边方粮草问题的方案,那就是纳盐开中法,也就是盐引。

  商人必须把盐引从边方,带回大明的江南地区,才能获得食盐,才能获利。

  商人要获得盐引,就必须运粮到边方,或者在边方商屯,商屯就是商人雇佣苦作劳力在边方屯耕,就地入仓换取盐引。

  而大明边方,给军卒实物当做军饷,米粱盐油袄等,也会有侵占,但是难度可比侵吞银子要麻烦许多。

  这套纳盐开中法被彻底破坏,是在明孝宗弘治年间,叶淇为户部尚书,改旧制为:商人以银代米,将白银交纳于运司,白银解至太仓,就能换取到盐引,这商屯盐引法,一下子就被破坏的一干二净。

  太仓的银子是多了,可是边方不宁。

  盐引法已经被彻底败坏,而现在,王国光只是想让大明军士能吃得上饭,还不是吃饱饭,所以开了一轮历史倒车,军饷不给银,给实物。

  这也不是王国光首倡,在海瑞的《治安疏》里就有一句:复屯盐本色以裕边储,开历史倒车,边方应该复屯耕盐引之法,多多积蓄粮食,以充裕边关。

  “我提醒诸位,军卒吃不上饭,是要哗变啸营的。”张居正听完了王国光的陈述,开口为王国光站台。

  一旦不再折银,改为了之前的实物粮饷,就会造成边方必须要屯耕,朝廷没有那么多的粮食,就要靠地方边镇屯耕。

  “此事从长再议比较妥当,这折银从弘治年间到了今日,若是轻动,与国不宁。”王崇古眉头紧皱。

  王国光的廷议一旦通过,意味着朝廷在边方的监察权,会从阅视长城鼎建延伸到粮饷督核,这是监察权的延伸。

  同利则趋,一旦朝廷对边方粮饷有了监察之权,那各地军将,就不肯和晋党的明公们一起同恶则斥了,王崇古要是能同意才怪。

  兵部尚书谭纶立刻开口说道:“那要不要问问戚帅?戚帅掌蓟州、永平、山海三镇之地,比宣府、大同还多一镇之地,看看戚帅同不同意此事?”

  “都是边方将领,迁安伯若是肯的话,宣大两镇为何要反对呢?”

  “戚帅乃是元辅门下,元辅答应,戚帅还能拒绝吗!”王崇古十分不满的说道,监察的是张党的人!戚继光当然会同意,一点都不影响戚继光继续喝兵血!

  王崇古坚定的认为,戚继光和他们是一样的人,大家都在喝兵血!

  张居正笑着说道:“王总督慎言,戚帅在玄武门外把全楚会馆的腰牌还给了我,这件事整个京师都传遍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都说我张居正不得人心,连戚帅都不愿意继续和我同流合污,一丘之貉了。”

  “王总督,戚帅现在是迁安伯,是武勋,我一个文臣,不好和一个武勋牵扯过深。”

  张居正说完笑容满面得看着王崇古,他敢和边将切割,戚继光敢把腰牌还给张居正,宣府大同的边将,敢把全晋会馆的腰牌还给会馆,宣府大同边将,敢不给孝敬吗?王崇古、张四维敢和边将切割吗?

  张居正在骂人,他文臣不跟武将牵扯了,那王崇古也是文臣,他和武将牵连极深,张居正骂的王崇古,根本还不了嘴。

  “近来各项钱粮,多议改本折色,以图省便。但祖宗立法初意,未尝不便于民,今只宜革弊补偏耳,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吧。”杨博突然开口对王国光的提议做出了表态,他同意了地方折银改实物之奏,也就是同意了朝廷的监察权,进一步向地方延伸。

  杨博的表态似乎极其突然的,王国光有些意外,王崇古眉头紧皱,葛守礼额头拧成的疙瘩舒展开来。

  这就是昨日张居正换到的利益,他不会对十名参将过分的追击,杨博同意大明朝廷监察权的延伸。

  杨博不答应也得答应,麻贵、麻锦等人被张居正给拿着把柄,这要是不肯松口,张居正追击下去,晋党绝对会损失更大。

  杨博太清楚张居正的性格了,当他还肯商量的时候,最好答应,这样一来,你好、我好、大家好。

  不肯答应,张居正也一定会做到。

  “那就如此?”张居正看向了王崇古,询问着王崇古的意见。

  王崇古思虑再三,才颇为心不甘情不愿的说道:“那便如此吧。”

  张居正忽然站起身来,对着月台上的小皇帝俯首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

  朱翊钧停笔,这里面还有自己什么事吗?

  他只是个十岁人主,阳光开朗的小朋友。

三江感言+上架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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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架这件事对于小吾而言不陌生,但是每一次都是忐忑不安,担心自己写的东西,得不到读者的认可。

  朕总是想说点什么,但是这话,总得有个头啊,想来想去,就四个字:路易十六(划掉。)

  回答问题。

  第一个问题,万历元年时候,张居正、冯保和李太后能碰皇帝的印绶吗?

  答案是不能。

  万历二年,张进案子中,天下言官也担心张居正、冯保和李太后是不是在僭越神器,张居正特别写信给了南衙的左都御史谈论到了这個问题。

  引原文:《与南台长言中贵不干外政》:

  主上虽在冲年,天挺睿哲,宫府之事,无大无小,咸虚己而属之于仆,中贵人无敢以一毫干预,此公在北时所亲见也。

  仆虽不肖,而入养君德,出理庶务,咸独秉虚公以运之,中贵人无敢有一毫阻挠,此亦公在北时所亲见也。

  奈何南中台谏诸君,轻听风闻,好为激语。

  或曰某与中贵人相知,或曰某因中贵人得用,或曰某为新郑之党,不宜留之,或曰某为新郑所进,不宜用之,纷纷藉藉,日引月长,甚无谓也。

  即如太宰之清贞简靖,非时辈人也。仆与主上面相商榷,亲奉御笔点用,仆即叩头贺曰:“皇上圣明,不遗遐远如此,为人臣者,孰不思竭力以图报乎!”

  划重点:【仆与主上面相商榷,亲奉御笔点用,仆即叩头。】

  仆是张居正的自称,明朝时候的一种谦辞,男子称自己为仆,和鄙人是一样的谦虚称呼。

  第二个问题:作者作者,小皇帝和张居正那些奏对,怎么写的啊?

  文中关于四书五经的注解,全部来自于张居正本人,毕竟儒学这个东西,作者也没那么大的本事,张居正文中对儒学的理解,全都来自于他教小皇帝读书,写的白话文的注解。

  至于小皇帝抡大锤问的问题,那就是作者本人自己写的了。

  第三个问题,张居正对得起万历皇帝的信任吗?或者说张居正是个忠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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