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刘辩起了个大早,告别了拒绝了同去太学的蔡琰,今天安排的事项只有一个。
羽林郎、虎贲郎,连同还留在雒阳的一部分北军和西园军都被调到了太学附近。
在被护卫着前往城外太学的路上,刘辩看起来参与太学之议之人的名单。
马日磾派出了他的东曹掾赵昱,何苗派出了他的长史乐隐,董重派出了太学博士李儒,这是三人的代表。
作为支持一方的中流砥柱,董重也就罢了,马日磾亲自坐镇,赵昱等人身后还有如张昭这样的多个府掾。
倒是卢植这次没有避嫌,直接举荐了他的弟子涿郡高诱。
虽然现在卢植最出名的两个弟子分别是刘备和公孙瓒,但真正继承了卢植在经学上造诣的却是高诱。
刘辩曾经请求卢植派人潜伏到何进府上,外通消息,以防止何进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蠢事,卢植最后用的便是高诱,虽然后面没派上用场。
在卢植成为太傅之后,高诱没有入仕,而是继续研读经典。
对于高诱,刘辩需要和对待郑玄之子郑益一样,用是肯定要用的,能力强就重用,能力不足也得好好安置。
刘辩继续往下看去。
樊陵所推举之人引起了刘辩的注意。
其人是受青州刺史陈纪之命前来雒阳公干的州吏邴原,也不知樊陵是如何说服他留下的。
很快,郭胜翻出了早就备好的邴原的详细资料。
邴原北海国人,家贫,早孤。年少的他没钱读书,然因向学之心,得到了村里书舍中老师的看重,愿意免费教其读书。
后邴原终学有所成,与管宁同名。而管宁则与刘辩的尚书郎华歆有一桩故事,即割席断义。
管宁无意仕途,刘辩自不去理会。
邴原的出身在刘辩眼中是個绝对的加分项。只能说,不愧是樊陵,虽也会做错事,但做对的时候更多。
后世的学者们遍寻有迹可查的两汉一百八十四位孝廉的家世,其中平民二十九人,贫民十六人,两者占比24.4%。
但随着阀阅豪族们垄断察举的通道,普通民众想要突破限制,毫无疑问会更加艰难。
在之后,刘辩还看到了司农卿袁滂之子袁涣,虽不是受袁滂所举,但看来他这位向来中立于朝的大司农,应也是不愿放弃这一亿多的岁收。
至于闻讯而来年轻士人,如来自颍川的赵俨、杜袭等人,早在京中的王粲,来京游学的祢衡,因为年纪和名气等缘故,没能得到上台辩论的资格。
不过在太学之议开始之前,民间围绕着这些的辩论便已经开始了。
正如同并非所有在朝官员都全然赞同均输法,也并非所有在野士人都全然反对均输法。
其中不乏想要用独特的观点引人注目的投机者。
刘辩自然也有所耳闻。
待到刘辩抵达太学最大的一间用来教学的屋舍,早已准备好官吏和贤良名士便在刘辩的一声令下,由太尉府曹掾赵昱最先开口,开始了辩论。
双方加起来共有六七十人,比起当年的盐铁之议在人数上也差不了太多。
辩论的内容其实不出刘辩当初的模拟,只是言辞愈加激烈,且动辄圣人有云。
刚开始还能有些秩序,但没多久,辩论现场就变得有些吵闹了,持有不同观点的人争相发言。
得亏他这个皇帝还有公卿俱在现场,说话的人心中也都紧绷着一根弦,不至于完全变成嘈杂的菜市场。
郑益被刘辩特意安排在身旁,碰到一些没听懂或是没听清的言论,刘辩也毫不讳言的询问,这不耻下问的态度让郑益有些诚惶诚恐。
刘辩能明显感觉到的是,随着辩论愈加白热化,无论是官吏还是处士都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失误,然后被人抓着进攻。
在辩论进行中时,十多个刀笔吏正在奋笔疾书,各有分工地记录着辩论的内容。
也有多人在屋舍内外,向外传递着屋舍中的争辩内容。
不知是太学内的太学生,在太学之外,许多进不去的士人正在聚集围观,等待着有人传出里面的辩论。
刘辩当然不会驱逐这些人,这些关注着朝政之人不论是何立场,起码不是无意仕途的隐士,其中必然不乏刘辩想要使用的贤才,自然要好好对待。
否则,他也无须将雒阳大半的中央军安排来维持秩序。
郭嘉二十有二,他少怀大志,近些年常闭门读书,唯有那些他结交的贤达之士知晓他的才能。
位于人群中的郭嘉听到传出来的辩论内容,忍不住摇头,对身边之人取笑说:“不想你荀文若也有看走眼的一日,若非你写信告诉我太学之议中多贤才,我今也不会在此,而今听来,不过尔尔。”
第272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面对郭嘉的调笑,荀彧的神态没有什么变化,语气平淡地说道:“所谓辩论从来不是重点……”
“我曾听陛下感慨过一句,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乎山水之间也……我未尝听过此言,然奉孝以为,这醉翁是谁,居于山水之间的又是谁?”
郭嘉本就聪慧,听到荀彧的提醒,他哪里不明白,略一沉吟便道:“重用公车征辟的大儒,是千金马骨;吸纳士人们辩论的结论对朝政进行修正,是从善如流;今之雒阳,群贤毕至,太学之议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前后参与其中的士人。”
雒阳的物议绝不会在今日太学之议结束后平息,争论仍将继续下去,而听闻消息没及时赶到的士人们抵达后也绝不会甘于沉寂。
想到此处,郭嘉却觉得事情并不会这么简单,他望着风度依旧的荀彧,思索起来。
“不,不对,并非是要听从在野处士所言更改朝政,而是本就要更改朝政,才采纳处士之言!”郭嘉眼睛越来越亮,让他忍不住想立马去喝几杯酒,他望向荀彧,虽是疑问句,语气格外地肯定,“凉州战事应是要结束了吧?”
荀彧并不回答,只问道:“奉孝,而今可愿入仕?”
郭嘉情知自己猜对了。
他望着身边成群结队的士人们,远处还有维持秩序的甲士,与他闭门读书之地截然不同。
接下来,这些人中不知有多少会入朝为官。
这算什么?自投罗网吗?郭嘉当然知道这么形容并不恰当,但他却还是这么用了。
“自然,我郭嘉岂能落入人后!”话毕,郭嘉看向荀彧,“文若要是举荐我,能让我担任何职啊?”
“尚书郎何如?”饶是郭嘉自视甚高,听到此言也忍不住震惊了一下,他本想着荀彧能举荐自己能当个三、四百石的县长便不错了,但尚书台的尚书郎……
郭嘉问道:“我早知文若是潜邸之臣,不曾想竟得恩宠如此?”
荀彧却摇摇头,解释道:“非是恩宠,唯汝才也。”
乃是真心认为刚刚二十出头的郭嘉有这个能力。
郭嘉心中感动自是不提,可从刚才开始,两人的谈话他因为接触到的消息不足,算是被荀彧玩弄于鼓掌之中,却让他想找机会找补回来。
只略一沉吟,郭嘉问道,“我此次入京还未见过公达,听说他此前接任你黄门侍郎一职至今?”
公达即荀攸,他作为荀彧之侄,担任荀彧曾经担任过的黄门侍郎看起来理所当然。只不过辈分低的荀攸要比荀彧大上六岁,这其中便又藏着郭嘉小小的调侃了。
六百石的黄门侍郎身在要处,关通内外,侍从左右。可在荀彧心中,在任上的所得却不见得能比得上四百石的尚书左右丞和尚书郎,后者能接触到各种各样的奏书公文,就算不在地方,也足以增长为政经验。
但荀彧也明白,只要他还在尚书台中,荀攸便不宜再入至关重要的尚书台了。
念及此处,荀彧的脸上终究有了些变化。
倒是倍受荀彧尊重的荀悦,已经年过四旬的他早已被外派出去担任河南尹治下的荥阳令。可以想见,其作为东宫为数不多的旧臣,本身才能非凡。他继续被升任为刺史或二千石,乃至于之后回朝成为九卿,只要任内不出意外,将会是一路坦途。
……
太学之中,坐在刘辩身侧的刘协已经十一岁了。
他安安静静地看着屋舍里士人们的争议——
邴原年轻时曾与管宁、华歆几人在各处游学,许劭知道邴原的过往,讽刺道:“邴根矩自幼家贫,不为贫民仗义直言,却为商贾之事张目,所为何也?”
邴原气呼呼地指着许劭,他终究是个君子,且对许劭的黑点不够了解,只能强调自己出自公心。
但邴原不了解,有人了解啊!
阎象早有准备,就等着许劭抛开事实不谈指责别人的道德呢。
邴原话音未落,他就开口道:“昔日你许子将为郡中功曹时,排挤许文休使郡县不得用之,迫使许文休于人家做工维持生计。兄弟之间,尚不能相容,有何面目立于此处!”
许文休即许靖,许劭的从兄,刘辩的新尚书。
许劭兄弟不和在汝南不是秘密,其鄙视同是从兄的许相也就罢了,毕竟后者与宦官交情深厚。但许靖的名声不弱于许劭,所以在此事上许劭多受非议。
可许劭既然来了,这么明显的弱点,岂能不做准备。
他当即回应说:“非我不愿用,实他避我也。”
阎象当然不满意这个回答,道:“巧舌如簧!”
马上又有人替许劭说起了话。
这些只是辩论中的一個小片段,可刘协看着看着却有些慌张。
在刘协的记忆中,东观的儒生们说话俱是或如春风拂面,或是侃侃而谈,何曾见过这样的场景——本该有君子之风的儒生们情绪激愤,张牙舞爪,互相指责。
儒生们你谈微言大义、圣王之治,我谈世事变迁、政论实用;你骂我谄媚上官贪慕利禄毫无气节,我骂你在野养望爱慕虚荣只知空谈。
眼见着双方已经快要撕破脸皮,马上就要从单纯的人身攻击上演到最原始的以力服人了。
刘协悄悄拉了拉刘辩的衣角,小声问道:“皇兄,他们真不会打起来吗?”
刘辩点点头:“朕还在,他们应不会做的太过……吧?”
刘辩看到其中一个儒生竟然真的撸起了袖子,他还真是低估了汉儒的胆量。
这么多朝臣在,自然不用刘辩说什么,亲身下场的太尉马日磾站出来说道:“今之太学之议,本就是为国为民之议,诸君俱贤良之才,来此臧否时政得失,无不是为忧国忧民而来,”
刘辩看到正反双方纷纷整理了一下因为辩论而乱的衣衫,然后互相作揖致歉。
辩论一度变得和谐起来。
然只持续了四五分钟,随着有人将均输法引申到了盐铁专卖,场面再度激烈起来,更胜之前。
一时间,刘辩满耳朵都是与民争利的声音。
第273章 提醒
在刘辩身边的刘协却有些疑惑,继续小声问道:“皇兄,均输法与盐铁有关吗?”
突然冒出来对盐铁专卖的抨击有些出乎刘辩的预料。这是此前在郑玄处模拟时未出现的情况,不过转念一想,刘辩便明白了——“他们害怕两者有关联。”
早已将盐铁之利握在手中的地方大族们,担心刘辩效仿章帝,重提盐铁专卖之事。
虽然章帝时期恢复盐铁官营的举措以失败告终,但期间大族们受到的损失是实打实的。
另一旁的郑益将刘辩的话听在耳中,心中一凛,目光直盯盯地看着辩论的众人,全当没听见刘辩方才的话。
但刘辩却不愿意放过他,跟刘协说完后转头就问道:“益恩以为,朕所说是否有误?”
郑益张了张嘴,只说道:“益不知。”
刘辩笑道:“益恩果真是实诚君子。”
或许是出于默契,在盐铁上的辩论没有持续太久。
待到午间,辩论虽深入了一些,却也出现了许多重复的观点。
刘辩早已安排人准备好午食,辩论饿了的官吏士人们俱是谢恩。
尤其是有些离得近的士人看到刘辩的吃食也与他们相同,心中更是感概,知道坊间流传的天子节俭所言非虚。
太学之外,当听闻太学之议因为午食暂停后,一些鼻子尖的士人闻到了远处传来的饭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