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身处其中,投鼠忌器,深刻懂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虽心里害怕抗拒早已被废止的徙陵,但在明面上,却根本不敢两两件事混为一谈。
可另一边,局中人心有顾忌,局外人却未必能感同身受。
兖州本就处于山东腹心之地,此处发生的事情很快传到了各地,包括距离兖州不远的雒阳。
出身各地的朝臣们就没这么顾忌了。
太尉皇甫嵩的家乡就在凉州,皇甫嵩能这么坦然的利用太尉坐镇在外的权柄遣豪强徙边,要是皇帝不知情,骗鬼呢!
将作大匠吴脩从刘辩登基后就老老实实地为刘辩修陵寝,对于自己的权力被以毕岚为主的宦官侵占也并不在乎,可此次,他少见地在朝堂之上发了声:“臣听闻太尉于兖州迁两族豪强往凉州戍边,不知陛下是否要复徙陵之策,若是,臣也可早做准备。”
第337章 都是朕的错
徙陵是前汉应对豪强的良策,在元帝废除徙陵之策前,每建一座陵寝,便有一座新建的县邑出现在关中的大地上。
县中的居民负责为天子守卫陵寝,如此重任和荣幸,一般的黔首自然是没有资格的。
于是乎,关东的“吏二千石、高訾富人及豪杰并兼之家”自然是当仁不让,要迁来关中享受属于他们的荣誉。
此举虽不能从根源上解决土地兼并的结构性矛盾,但这又何尝不是一直高效的“解决不了问题,那就解决有问题的人”。
但在汉元帝之时,这种苦一苦大族豪强的政策最终被废止。当时的元帝面对天下的“汹汹民意”,地方实力派的火速壮大,就算不想废除,只怕也难以执行了。
皇甫嵩做的事的确是同刘辩商量好了的,目的很简单——试探。
因为想要恢复徙陵的政策,其难度甚至比盐铁官营还要高——后者大概还能通过道德、前途、增加俸禄等手段拉拢一批官吏,可前者,只剩道德了。
全靠道德?效果懂的都懂。
所以刘辩知道现阶段徙陵是绝不可行的。
可接到皇甫嵩关于豪族豪强私蓄有着私兵之实的宾客的奏书,刘辩当然明白,一旦他想要真正的重新度田,这些在黄巾之乱八九年后依然存在的私兵是绝对的不稳定因素。
黄巾之乱对于汉室造成的危害太大了。
在黄巾之乱前,似中原之地,几乎见不到什么坞堡,不论是豪族豪强都不会刻意培养超过三位数的宾客,毕竟有培养宾客的钱,多养几个说话好听的奴婢不香吗?
但黄巾之乱打破了此间的美好,最初以反抗的义军很快就军纪败坏变成了贼寇。
光武帝培养出来的儒生士人们以宗族为纽带,掌控着乡里。当宗族可能遭受到未知的武力威胁,无论是私兵还是坞堡,都会应运而生。
虽然像吕李两族这般有能力爆兵过千的终究是少数,单个坞堡并不难解决,但架不住数量多啊!
对于刘辩来说,这是绝对不可忽视的事情。
徙陵不行那就徙边,不能大规模来那就挑着刺头针对。
所以才有了皇甫嵩针对完吕李两族后的静默。
然而,即便只是针对了两族豪强,但大族们出乎刘辩预料的敏感。
刘辩看向吴脩,在吴脩发言前,他没有收到半点这方面消息。
他扫视着朝堂,目光从贾诩身上掠过,后者低眉垂眸,仿佛朝堂上的一切都与他没什么关系。
另一边,吴脩将徙陵两个字一说出口,便不可避免的引来了朝臣们的攻讦:“安土重迁,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也。岂可再度徙陵,令百姓远弃先祖坟墓,破业失产,亲戚别离?”
都不用刘辩说话,朝臣们就自顾自地说起了徙陵的危害。
即便本就没打算恢复徙陵,可见到这一幕,刘辩依然止不住的愤怒。
这一次,有带头人吗?
刘辩的目光逡巡在群臣之中,有过案底的袁隗老老实实地未发一言,袁氏的府邸素来是校事部的重点监控地区,若有疑,以贾诩的性格,不可能不报。
这一次,贾诩许是察觉到了刘辩的目光,飞快地看了一眼出列的吴脩,其后他的头又低了些。
“那两族豪强私蓄部曲,罪责明确,太尉不忍刑罚过重,又以凉州地广人稀,是以才使其迁徙至凉州戍边。”刘辩首先肯定了皇甫嵩的作为得到了他的认可,然后质问吴脩道,“此乃因罪徙边,徙陵早就被废止,不知吴卿从何处听来的徙陵一说?”
吴脩倒是早有准备,答道:“臣肩负重任,听闻坊间有此言流传,不敢懈怠。陛下既然无意徙陵,臣亦无异议。”
原本诉说着徙陵危害的朝臣们纷纷偃旗息鼓,吕李二族的生死、他们戍边后的生活在大族们眼中并不重要,徙陵一事得到天子的否认对他们来说很重要。
即便哪天天子后悔了,他们也可以重提今日天子的言论。
但有人满意,便有人不满意。
不待刘辩再说什么,议郎臧洪主动站了出来,质问吴脩道:“不知将作大匠从何处听得的谣言?”
臧洪就是那种少见的,为了道德能舍生取义的人。
“自是坊间言语。”吴脩答说。
臧洪大声道:“陛下,臣弹劾将作大匠,以民间谣言妄自揣测圣意,对陛下不敬!”
刘辩的嘴角轻微上扬,有臧洪愿意弹劾是最好不过的了,不用他主动出手了。
按理来说,他现在大可以用“不以言获罪”之名来为吴脩开脱一下,顺便宣扬一下自己从谏如流的高尚品格。
但谁让天子本来就可以不讲道理的呢?
刘辩第一时间没说话,立马就有人会意,廷尉卿董卓弹劾道:“臣在廷尉府,从未听说过什么徙陵的谣言。陛下素来爱民如子,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吴脩以此事质问陛下,居心叵测!”
“你血口喷人!”吴脩正要为自己辩解,却见坐在高台之上的天子站了起来。
“若非是罪行确凿,朕怎么会忍心让百姓们骨肉分离呢?不曾想,今日还有吴卿这般误会朕……”刘辩重重叹息一声,“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世间所有的过错责任都在朕一身。
“有此误解,不是吴卿之过……”说完这一番认为自己有罪的言论,刘辩似是有些伤心的离开了。
吴脩怔在了原地,心中不明白陛下为什么忽然要认错啊?
“无耻老贼,尔有何面目敢立于朝堂!”
听到这一声爆喝,吴脩回过神来,怒斥说话的臧洪道:“小辈安敢造次!”
可他斥责完,却不见有人附和他。明明他才干完一件大事啊!怎么能被小辈欺辱呢?
他看向身旁的少府阴脩,后者立刻避开了他的目光,附近的鸿胪卿韩融更是冲他冷哼一声。
吴脩心头一凉,仿若沉入谷底。
天子哪里是认了自己的错,分明是认了他吴脩的过错,连辩驳的机会都不给他。
随着太傅带头下朝,竟无一个朝臣向吴脩表明他预想中本该得到的善意。
第338章 商议
吴脩带着惶恐和茫然离开了朝堂。
但因他而卷起的风波却未能平息。
当日,便有一批新鲜出炉的弹劾吴脩的奏书出现在了尚书台。而知道朝会之上事情始末的内臣们自不敢大意,这些奏书以最快速度出现在了刘辩的案头。
与此同时,朝堂之上发生的事情也传到了素来是舆论场的太学。
将作大匠吴脩质问天子是否要行徙陵之策……
吴脩对天子无礼……
吴脩身为将作大匠,想要恢复徙陵以谋私利……
各种说法,不一而足。
涉及到朝堂,故事传播的极快,而在传播过程中,故事的内容出现些许偏差是很合理的事情,非常合理。
三人成虎的道理自古皆然,可又有哪个有名声够分量的朝臣愿意站出来为吴脩辟谣呢!
吴脩想要让刘辩否认徙陵,他也的确成功了。
但在出身大族的朝臣们眼中,事情已经了结,这意味着没有人愿意为了他而平白得罪天子。
等到次日,吴脩已然是人人喊打了,起码没几个人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吴脩说话。
“怎么会这样!”一夜之间,吴脩仿佛老了七八岁,他连府衙都没去。
原本还想去院子里散散心,可还没出屋,他就听到了院外隐隐约约传进来的嘈杂声。
吴脩登时恼怒起来,叫来家中管事怒斥道:“外面都是些什么动静?平白扰了清净。将人都赶走,这还要我教吗?”
可老仆却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吴脩仿佛想到了什么,略带惊慌地问道:“外面都是些什么人在叫嚷?”
见老仆还是不答,吴脩就要出屋过去听听,老仆只好开口道:“多是些太学生,听到了什么谗言,被人鼓动来辱骂主君……”
“人多吗?”话问出口,吴脩却不敢知道答案了,缓缓地回到内室,直到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但他想逃避,已经晚了。
当日傍晚,一群甲士冲进了吴脩的府邸。
“尔等可知此是何处?将作大匠当面,安敢放肆!”吴脩怒斥道。
“还当你是二千石呢!”甲士身后缓缓走出一个宦官,双手捧着诏书,冷笑着说,“半个时辰前,你就已经是個白身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吴脩高呼,他知道朝廷出诏书的流程和效率。他做成了这么一件大事,怎么身处危难,一个帮助他的人都没有?竟然半点消息都没收到?
“现在后悔,晚了!”小黄门高望一脸的嚣张,斜眼盯着吴脩继续说,“你非议天子,此乃不敬之罪,先去廷尉反省去吧!来人,将他带走!”
“慢着!”吴脩将衣袖向后一甩,昂首挺胸,话语中带着傲气——“我自己会走!”
吴脩想明白了,一定是天子气急败坏,他相信,等到他从廷尉出来,一定会名声远扬的!那些享受了他好处的人一定会援助他,不然以后遇到了这种事,谁还敢第一个出头?
高望气得跳脚,叱骂坐视吴脩耍威风的甲士:“尔等都是死人吗?还不速速将他拿下!”
甲士们哪敢得罪高望,闻言立刻一拥而上,吴脩的名士风度再也维持不下去了。
他责骂道:“与礼不合,有辱斯文!”
“我好歹曾是二千石,岂能受辱于尔等之手!”
高望立马叫嚷:“还不快将他的嘴堵上,省得他再说出什么僭越之言!”
“呜呜呜……呜呜呜!”吴脩挣扎着怒视高望,可如何能挣脱甲士们的钳制,很快就被押送至了廷尉府诏狱。
……
有着许多弹劾吴脩的奏书作为凭据,刘辩从善如流。吴脩敢当出头的椽子,刘辩就敢让他先烂一烂。
以非议天子、不敬之罪,吴脩得到了去官入狱一条龙服务。
可吴脩只是个小麻烦,其后代表的“民意”却是大麻烦。
徙陵对于国家来说毫无疑问是个好政策,对于百姓——一家哭何如一路哭。
爆大族豪强的金币缓解土地兼并的矛盾是个权衡利害之后的好办法,但可惜,已经用不了了。
云台殿中,刘辩召集了不少内臣。
自太傅卢植以下,司徒崔烈、司空樊陵、大将军何苗及骠骑将军董重俱在前列。
忽视掉其中混进的某个吉祥物,其下乃是尚书仆射盖勋、太常蔡邕、光禄勋王谦、廷尉卿董卓、校事校尉贾诩、羽林中郎将关羽等。
除此之外,坐在下座的不乏一些更年轻的臣子——昨日才在朝堂上痛骂吴脩的议郎臧洪,现在还不到四十,正值壮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