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尉,此坞堡已经平定,贼首已经伏诛,剩下的贼众皆已投降,不知该如何处置,真的要……”汇报的军候欲言欲止。
这是刘备攻破的第一个坞堡,遭受到了激烈反抗。
刘备当然知道军候在纠结什么,投降的贼众他尽收眼底,哪里需要别人提醒?他咬了咬牙,低沉的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反抗者,杀无赦!这是军令!”
“是!”
原本安静下来的坞堡再度传出了惨叫声,另一处被看管起来的妇孺们战战兢兢,听到声音更是惊惧,孩童们感受到大人的心情,啼哭不止。
不多时,他们见到一位将军模样的人在士卒们的簇拥下而来,部分人甲胄之上还带着些血迹。
一些小儿见状直接被吓得停止了啼哭。
刘备在心中哀叹,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天。但明面上,他牢记着自己的职责,对着妇孺们宣布道:“稍后会有官吏对尔等登记造册,若有家人可投奔者,会发给尔等些钱财以作路费,若愿自力更生者,本郡会发给田亩,允尔等耕种……”
刘备安排好妇孺们的去处,望着东方,那里是他的下一个目标。
他并不担心攻不下来,只希望此处的人头能给旁人以警醒,让他少做杀孽。
历史上,曹操占领袁氏的基本盘汝南郡时,袁氏的门生宾客在汝南诸县,拥兵拒守。时满宠为太守,招了五百兵,率领他们攻下二十余座坞堡,又诱杀了十余未降的贼首,汝南遂平。
满宠靠着自己招募的兵尚且能做到,而眼前坐镇兖州的则是汉室、乃至于放眼全世界都称得上最精锐的军队,应对起来,完全不成问题。
大族豪强的综合实力固然强大,但其成也宗族、败也宗族,缺乏有效统筹,不同宗族之间的联合互信绝非是能靠着联姻这样的简单手段就能完成的。
山阳郡高平县西城乡。
张俭就住在这里。
昔日孟母三迁,为孟子寻找良好的教育环境,而张俭的邻居们不用搬迁,便有贤人作伴,时不时的还能看个热闹。
“又来一辆车,你看后面跟着的好些仆从,比俺们穿的都好,看来又是来自哪個大族的。”
“这倒是不假,不过现在这阵仗,还是比不上年初那会儿。那会儿你不在家,真是可惜了……你别看现在车驾只停满了张公的门口,年初那会,路都被堵得实实的,马车进来了就别想出去了……那景象,比现在热闹多了……”
乡人们看着热闹,但张俭家中的气氛远没有外面看热闹的乡人闲谈那么轻松。
“张公,山阳郡危矣,请张公出山救一救郡中父老啊!”
“皇甫嵩倒行逆施,家乡父老死于其手者数不胜数!张公,现下整个兖州整体事急,山阳郡亦不能独存。只要张公愿意挺身而出,振臂一呼,兖州各郡国之人必能抛开籍贯的偏见,联合在一起。”
“唯有万众一心,方能度过如今的磨难啊!其他各州见了兖州的情形,一定不会坐视的……”
面对多次“苦口婆心”的劝说,张俭始终不为所动。
终于,有人憋不住发难了——
“昔日张公有难,颠沛假命,天下闻张公至者,皆破家相容。未曾想今日天下有难,张公却只顾惜自身。”
“吾身死无惧,只在九泉之下,定要向如家父一般在当初为张公而死的贤人们,说一声张公有负贤良!”
第355章 君生我已老
听到此等诛心之言,被人揭开心中的伤疤,张俭再也忍受不住,猛然急促地咳嗽起来——忽然,一口心头血自他口中喷出,喷洒在地上。
张俭虽心灰意冷不愿再入仕为汉室奔走,但他心中仍有底线,绝不愿做挑动乱局的罪孽之人。
然恩人之子,故人之后,昔日毁家纾难之恩,如何为报?
这正是张俭如今两难局面的成因。
张俭子嗣尽没,唯有一从子张元在当年得以幸存,侍奉在张俭身边。他见到从父吐血,忍不住冲向台前,眼眶通红地斥责着在场的客人们:“我大父业已年迈,然尔等仍不依不饶,逼迫大父去做那无君无父之事。尔等说是贤良之后,可尔等言行难道是君子该有的作为吗?”
说着,张元解下腰间的佩剑,丢在地上,说道:“舍身之恩,当舍命来还,吾家一脉,而今只大父与我两位男丁,若要索要恩情,便当场取走我的性命吧!绝不皱一下眉头!”
“只一点,不论杀与不杀,今日家中不宜待客,恕在下礼数不周!”
张元说完,躬身对着四方客人拜了一圈,闭上眼睛立在原地。
客人们原本就因张俭吐血而惊慌,如今又听了张元的话,未达成目的,哪有人愿意离开?
有人安抚张元,有人顺着张元的话头指责方才口出狂言的那位,有人佯装关心张俭的身体,还有人继续劝着张俭出头……
很快,屋内嘈杂声四起,乱作一团。
“咳咳,家中小儿让诸位见笑了。”张俭理顺了胸中之气,终于开口。
张元也不再等着别人杀他了,急忙过去作陪。
满屋的动静也因为张俭并不算响亮清晰的话而安静平息下来。
张俭知道,他需要做出决定了——“我虽年迈。但眼不瞎,耳不聋。此间状况,我难道不知道吗?有意者便留下来,老夫替你们写信请罪,便是豁出命来,也会为你们搏得生机!”
说出这铿锵有力的话后,张俭又忍不住一阵咳嗽。
有人哀叹:“张公今日做出决定。只怕将来再也不会有‘望门投止、破家相容’之事了。”
“千夫所指,吾自受之!”张俭身体虽虚弱,但态度与精气神却足以震慑在场之人,“无意者,恕不远送!”
“贪生怕死之辈,能保得住谁?”最先发难的那位冷哼一声,起身离开。
其后多人跟随,偶尔还有口出恶言者,张元本要发作,却被张俭死死拉住。
待到最后,客人只留下了一半。
张俭长舒了一口气,对张元说道:“取纸笔来。”
另一边,离开的一行人乘车归去,还没走两里地车队便停了下来。
有人骂骂咧咧地拉开车帘去看,却见车队前后俱是士卒,腿一软跌回了车厢里。
也有出身山阳郡的认出了前往的为首者,边套近乎边问道:“伯宁,数年未见,竟不知你从军了,好巧在此处相遇,伯宁如何会在此处?”
满宠朗声答道:“谈不上巧合,某在此处久候诸位多时了。”
“诸位在张公家中费尽唇舌,不知是否渴了?某奉太尉之令,请诸位吃口茶!”
……
完成请人喝茶的使命后,满宠并未停留,而是径直去了张俭家中。
早有张俭的邻里乡人将外面的情况传递过来,但张俭却丝毫不慌,继续写着他的书信。镇定的姿态让留在他家中的客人们都冷静了许多。
满宠很有礼节地奉上拜帖,很快就被张元引入房中,客人们并未退避。
满宠仿佛没看到这些人,只恭恭敬敬地对张俭拱手拜道:“张公,太尉公因身负军国大事,难以脱身,不便前来拜访。是以托付晚辈,特来向张公问好。”
张俭面容平静:“老夫无碍,替老夫谢过你家太尉。”
“而今见张公安康,晚辈便可安心回去同太尉回报了。张公恕晚辈公务在身,不能久留,就此告辞!”满宠说罢,再度拱手作别,干脆地转身离开。
就连张俭都愣了一下,等到满宠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忙叫道:“伯宁稍等!”
张俭看过满宠的名帖,知道他的名字,见满宠被他叫住,说道:“我这有一份书信,还未完成,不知伯宁可否稍等两刻,替老夫转交给太尉?”
“张公有言,自无不可。只是若是为了这些人,张公大可不必。”满宠指了指屋中一直被他忽略的客人们,继续说,“太尉曾言,若彼辈愿意听从张公的劝告,可以网开一面。”
张俭问道:“你家太尉做此许诺,就不怕引奸佞攻讦?若因此让他遭到牵连,非我所愿。”
因为皇甫嵩一旦这么做,他偏私的嫌疑是绝对摆不脱的。
满宠顿了顿,略作思索后说道:“太尉行事,无不可对人言者,天子既已托付大事,自能辨别奸佞,太尉从无此虑,张公亦不必多虑。”
“当真无后患?”张俭表情带着震惊。
“当真!”
“可还要老夫做些什么?”
“张公费心不必。”
满宠再度告辞,经过、名单,那些被邀请吃茶的人都会说的。
满宠离开后,房间内的客人们不乏有瘫软在地者。
也有人反应地快一点,向张俭拜道:“多谢张公相救……”
张俭望着眼前没写完的信件,想着满宠离开前的话,心中念头四起,到他这般年纪,少有这般心情复杂的时候。
而今短短数日,却一连两次。
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一句诗——“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至于原诗是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
“大父……大父?”
“你没事吧?”
“身体可有什么不舒服的?我请的医者马上就来了。”
张俭回过神来,摆手道:“无碍,只是想了些事。”
他对屋中的客人宣布道:“此间事了,汝等若是不嫌寒舍鄙陋,可先小住一阵,亦可返回家中,应是无碍。”
客人们见皇甫嵩的手下都对张俭毕恭毕敬的,哪里愿意离开张俭的庇护,纷纷留言求收留。
张俭望着忙前忙后安排客人住处的张元,与老态龙钟的自己全然不同。
他忽生感慨——“恨不能晚生二十年啊!”
第356章 秋去冬来(二合一)
“我知道你有困惑,直接问吧。”皇甫嵩说。
皇甫郦这才开口:“陛下固然对叔父素来信任恩重,可叔父看在张公的份上自作主张免了那些人的罪过,终究不好。这也不符叔父往日的作为。”
皇甫嵩为侄子解惑道:“士达可知我等如今在兖州要做些什么?”
“自然是要清除兖州各大族豪强的私兵。”
“那之后呢?”
“其他州郡?”
“是了。”皇甫嵩引着皇甫郦来到一张舆图之前,其上何止兖州一地?“记住,我此番派兵各处,并非为了杀人。杀人只是不得已的手段。若能不伤一人而解除各郡国的私兵之患,我也不愿动用刀兵。彼辈无论是心生畏惧还是想通了,既然在未造成祸患前愿意回头,便该给他们一个机会。”
“且以兵法论,围三阙一,总该给他们一条生路,才不至于狗急跳墙。”
皇甫郦拜道:“侄儿受教了!”
杀人从来不是目的。
兖州的行动既是威慑也是警醒,至于为什么是兖州……谁让他地处中原腹心,位置特殊这么特殊呢!
皇甫嵩看着舆图,他的目光仿佛已经越过了空间的阻隔,喃喃道:“希望那些人能及时醒悟吧!”
虽说慈不掌兵,可也许是年纪大了,他不希望手中再沾染太多无谓的鲜血。
“叔父在说什么?”
皇甫嵩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下头。这时,忽有军士来报——刘校尉有军报传来。
涉及正事,皇甫嵩立刻摒弃掉多余的情绪,又恢复成了那个运筹帷幄、杀伐果断的将军。
看完奏书,皇甫嵩拍案道:“好,玄德果真有大将之才,多处坞堡望风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