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攸并未听过甘宁之名,闻言疑惑道:“既是贼,安敢如此明目张胆?”
“府君不知,如今甘宁甘兴霸已经不是贼了,只是其虽离开巴郡多年,但旧日余威尚在,是以才以锦帆贼称之。”
在严颜的娓娓道来之下,一个经典的幡然醒悟的人物在荀攸面前被充实了起来。
甘宁是巴郡人,少有气力,好游侠,纠结了一帮小弟,整天不务正业。
甘宁一向是喜欢嘚瑟的人,出行之时头上要带着华丽的鸟羽、身上要佩戴悦耳的铃铛,衣着也得是光鲜亮丽的锦绣。
整天带着人四处晃荡,妥妥的有活力的社会团体。
当时的人们听到铃铛声,就会互相提醒——“那个锦帆贼来了!”
只因甘宁这人性格属驴的,得顺毛捋。要是对他态度恭敬有礼些,什么事都好说,可若是被他瞧出态度不好,劫掠财货还是轻的,更甚者恐怕还有性命之忧。
甘宁要的,就是个态度!
这也是当代游侠的特点,为了面子轻言生死,以武犯禁。
那时巴蜀的治理也是一团乱麻,甘宁甚至还因为态度问题干过袭击长吏的事。
这样的日子,甘宁从“他还是个孩子”开始,一直过到了二十余岁的时候。这個时候,他突然想读书了。
不得不说,甘宁舞刀弄剑有一手,读起书来竟也是“别人家的孩子”,研习经典有了一定成就之后,甘宁就想着入仕了。
期间又逢大赦,将甘宁身上旧日的罪行都给抹除了。
只是甘宁在巴郡的名声已经定型了,他也没机会表演周处除三害的戏码。
后来干脆跑去了蜀郡,得到了上计吏的身份,由此起家,后得补蜀郡丞。
严颜最后说道:“府君,我对于甘兴霸有些了解,他少时荒唐,然后来洗心革面,历经辛苦才得以历任上计吏、郡丞,若非遇到了不平之事,他焉会辞官回乡?”
荀攸明白了严颜的意思——“蜀郡出事了?”
只是蜀郡毗邻广汉郡,郡治成都距离安西将军和益州刺史所治的广汉雒县同样相距不远。
有这两人坐镇,蜀郡真能乱的起来吗?
虽然来到巴郡之后,巴郡的状况已经让荀攸对桓典和种拂这两位名士出身的大臣的评价降低了些,可也不止于此啊!
蜀郡。
还不知在家乡已经有人记挂着他的甘宁吐了一口口水,骂道:“这鸟郡丞谁爱当谁当,反正乃公是不当了!”
身边跟着他从巴郡来到蜀郡的旧人张越闻言立刻劝说道:“大兄,慎重啊!想当初大兄为了成为郡丞,可没少花心血,兄弟们都看在眼中……”
这不是甘宁第一次这么骂了,也不是他第一次劝说了。
郡丞(边地为长史)六百石,为二千石之副,职权范围与二千石几乎重合,在太守不在时能够代理太守的工作。
可越是什么都能管,越意味着什么都管不了。
因为郡丞在很长时间里都是和二千石一样的流官,二千石总会本能地避免郡丞掌握实权。
但郡丞又是个很好的履历,六百石的任命已经需要皇帝批准了,足以称得上是高官了。虽然比不上朝中六百石,可只要能正常升职,少说也得是个县令之类的。
但甘宁这次却没有被劝住,而是反问道:“我这回是认真的,你们愿意跟我走吗?”
张越立刻说道:“大兄说得这是什么话?我们是跟着大兄来的,当然也要跟着大兄离开了。早年大兄带着我们横行巴郡之时,那是何等的惬意,大兄要是想回去,我们还跟着大兄做咱们的游侠!”
“俺也一样!”
其他的旧人们纷纷表态。
“好,那就回去驰骋江河之间!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走!”
说罢,甘宁也不纠结,直接解下了腰间的印绶,挂在了房间的门上。
只收拾些细软,原本在成都置办的产业也都不管了,带着人很快就出了城。
不怪甘宁如此愤怒,他虽知道郡丞会很憋屈,但没想到会这么憋屈。
甘宁很有自知之明,他从来不是什么道德名士,但眼下发生的事情让他这个曾经当过贼的人都看不下去了。
看不下去,那乃公就不伺候了!
然而,甘宁带着人刚出成都,便有人追了出来。
甘宁此时丢了官印,只觉得天地广阔,他做惯了贼,根本不惧来人。
反客为主地质问道:“马明,汝也敢来追乃公?”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些年甘宁粗旷的办事风格在成都几乎无人不知,昔日锦帆贼的名头在蜀郡也不是啥秘密。
马明见甘宁看起来甚至要动刀子了,也心生惧意。
他得知甘宁弃官而去的消息,仓促之间,为了及时追赶上甘宁,只临时叫上了些人,并没有留下甘宁的把握。
面容变化之后,马明才扬着一张笑脸问道:“公对我误会太深了,我来此,是因为见公挂印而去,特来询问缘由。”
甘宁却不愿再和这帮人虚与委蛇了,他冷笑道:“个中缘由,你自己不清楚吗?”
“死了这么多人,都隐瞒了下来,怎么,是怕我说破,想要灭口?”
“放心,乃公不在意那些蛮夷,只是想要乃公与汝等一般,乃公做不到!”
“你且回去复命,好自为之!不过要是再有人来追乃公,莫怪乃公把这事宣扬得各处皆知了。”
马明好歹是蜀郡豪强出身,家中时代养有部曲,但见甘宁一口一个“乃公”,说完还要大摇大摆地离开,一时之间竟完全不敢阻拦。
第417章 我,锦帆贼也
就这样,甘宁出了成都,穿越广汉郡,一路向东,往家乡巴郡临江县而去。
待到了巴郡,甘宁受到了沿途县中长吏的热情迎接。
当了这些年的官,甘宁早就不是当初的愣头青了,他也知道自己当初被称为“锦帆贼”可不是什么好词。
受到如此厚待,甘宁心中是有几分疑惑的。
只不过这些年他也有了些城府,不至于拉着迎接他的县长们的手说他不再是那个一言不合就劫掠的锦帆贼了。
就这样,又过了数日,甘宁见到了与他同乡的旧识严颜,才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果不其然,严颜在一阵简单地寒暄之后便毫不遮掩地道明了来意——“荀府君早就听闻过兴霸的威名,如今又闻兴霸归来,特意遣我前来拜访,想要宴请兴霸。”
“就在明日,本县之中,只是不知兴霸是否有不便之处?”
甘宁对于荀攸的做派很是满意。
虽然第一次见面荀攸没有没有亲自来邀请,但派了严颜来也不算失礼。
当即,甘宁爽快地答应了下来:“明日定准时赴约!”
见严颜脸上流露出完成使命的喜色,甘宁忽然问道:“明日之宴,该不会是鸿门宴吧?”
“那自然不可能是!荀府君出身名门,焉会做此等事?再说了,还有我在呢!”严颜正色道。
甘宁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你口中的荀府君是怎样的人我不知道,但你严希伯的话我还信的。适才相戏耳!”
见严颜不笑,甘宁也不觉得尴尬。
翌日傍晚,严颜亲自架着车来迎接甘宁,到了县城中最高的一处楼。
荀攸早就通过严颜的讲述了解到了甘宁的性格,对待甘宁彬彬有礼,又不显得过于疏远。
在甘宁抵达时,荀攸已经先一步在楼前等候了。
以二千石之尊这么对待一个白身,又不是什么名士,放到哪里都是都足以显得重视了。
但甘宁对这种重视仿佛置若罔闻。
他的表现则很单纯——他似乎就是简单地应邀来吃个饭。
无论是荀攸和严颜说起什么话题,都被他随口两句、或是嗯嗯啊啊地糊弄了过去。
眼中只有宴席上的酒肉珍馐。
吃起来也是狼吞虎咽。
对此,严颜只觉得有些尴尬,但见坐在主位上的荀攸仍气定神仙,他也能坦然坐定。
等到甘宁酒足饭饱,也不管其他人吃得怎么样,起身朝荀攸拱了拱手,说道:“公达……”
甘宁这两个字一出口,还没等他再说别的,就听见宴席间咳嗽连连。
正是他的同乡故人严颜。
在巴郡,除了几位德高望重年纪大的名士,谁敢当面称荀攸的字?
真以为所谓二千石乃一地之诸侯的说法是开玩笑的吗?府君的称谓正是因能开府的诸侯而来。
“无碍,兴霸愿意这么称呼,就这么称呼!”荀攸依旧表现地虚怀若谷。
甘宁见荀攸并不因此动怒,爽朗一笑,看着严颜说道:“希伯还没有我这個第一次相见的人懂公达。”
荀攸说道:“兴霸这回可说错了,君子和而不同,希伯虽与兴霸表现不同,却一直是知我者。”
这还是宴席间荀攸第一次驳甘宁的话。
可素来重视面子的甘宁被驳了却也如荀攸一般不怒不恼,又说道:“公达,今日这顿饭还吃得不够尽兴,不知公达什么时候离开,我还想明日带着一直跟着我的兄弟们再吃一顿。”
“如此,明日我再在此摆下宴席!”荀攸答应地很干脆。
如是者,一连三日。
荀攸每日宴请,而甘宁每日就空着肚子带着他的人过来大吃一顿,吃完打个招呼就走了。
中间除了吃喝啥也不干。
就算是与甘宁同乡的严颜,这种时候心中也有些迟疑。
待到严颜终于坐不住,去寻了甘宁无果后又找到荀攸,劝道:“府君,我今日午间又去寻了甘兴霸,此次应是下官猜错了,甘兴霸辞官背后可能并无隐情。”
荀攸却一点都不着急,还有心情安抚严颜道:“希伯再等几日,且观之。我倒是觉得你之前的判断是对的,甘兴霸辞官背后必有隐情,并且背后的事只怕不小!”
又一日,甘宁继续敷衍地前来,而荀攸对待他的态度一如既往。
甘宁也如前几日一般带着手下之人入席吃饭。
只是这一次,他在吃完饭后,并未如以前一般直接带人离开。
而是等到荀攸和严颜全都停杯放箸,才起身朝荀攸郑重地躬身一拜,说道:“这几日多有叨扰,宁失礼狂悖之处,还望府君莫怪。”
荀攸说道:“自古以来,惊才艳艳者常有凡人所不解之行,兴霸有大才,我怎么会在意些许小礼呢。”
旁听的严颜听完,肃然起敬,不愧是荀府君,换成他一时之间是绝对想不出这句话的。
但甘宁看起来似乎不为所动——“其实我知道府君这些日子想要的是什么?蜀郡的确有不为人所知之事。”
“但是不瞒府君,我在离开时,为了带着我的人安全离开,曾向带兵追我的蜀郡郡吏许诺说不会对外说破此事。”
严颜这时已经忍不住有些发怒了,若是早说这话,何至于在此处耽搁这几日?
但荀攸依旧情绪稳定。
并说道:“兴霸既是有诺在先,那我便另寻他人了,还要多谢兴霸指明了方向。”
甘宁赞道:“不愧是荀府君,我这些天遣人四处打探,都说荀府君处事公正,有古时贤人之风,以今日之见,传言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