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入巴郡之初,甘宁便悄悄派人联系以前的故人了。
这几天,他既是要考量荀攸的气度,同时,他也需要时间去探听巴郡乡人们眼中的荀攸。
打听到的结果和和他观察到的近乎一致,才有了今日的坦诚相对。
而既然要坦陈,那么只指明方向还不够——甘宁继续说道:“只是也不必去寻他人了……张越,你来给荀府君说一说蜀郡发生的事吧!”
如此言语就连荀攸也不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尽管很想立刻知道蜀郡发生了什么事,但荀攸还是先提醒了一句:“此法虽然取了巧,然兴霸终究做过许诺,不担心传出去有碍名声吗?”
甘宁闻言开怀一笑,算是完全认可了荀攸,回应道:“我甘兴霸,锦帆贼也!”
跟着甘宁蹭了好几天饭的张越早就得了甘宁的交待,心中已经打好了腹稿,将蜀郡之事缓缓道来——
蜀郡的蛮夷情况与巴郡又有不同。
巴郡的蛮族虽多,但在汉人眼中都差不多,都是蛮人。
但蜀郡有蛮、羌、氐。这三个都是汉人使用的称谓,足以说明这三者之间习俗的不同。
其中,尤以蛮羌居多。
蛮族自不用多说,至于羌人,究其原因,乃是因为蜀郡的西面就是塞外羌中,也即是后世的青海地区。
从蜀郡通过羌中往西北去,便是凉州的金城、陇西、武都三郡了。
这里道路不便,但对于本地人来说,习惯之后却也难不倒他们。
自光武帝前后大批羌人因为气候变化的缘故从塞外羌中地区往低海拔地区迁徙以来,羌中仍留存着不少羌人。
而又因为益州在接纳羌人时从官吏到民间的表现都要胜过凉州和三辅,包括更远的并州。是以,塞外羌人们若是想内迁,当然更愿意前往隶属于益州的蜀郡、广汉郡等地,此两郡又因近水楼台,得到羌人的内迁也是最多的。
随着两郡的蛮夷越来越多,为了减轻治理压力,在八十多年前的安帝时期,朝廷拆分蜀郡西南设蜀郡属国、拆分广汉郡西北设广汉郡属国。
这也是汉家自汉文帝和汉武帝以来逐渐形成的定制了,对于蛮夷众多的地方设置属国,允许“循其旧俗”,并设属国都尉辖制。
可正如一些汉人看不上蛮人,在蛮夷之中,也存在鄙视链,尤其是在蜀郡这种成分更复杂的地方。
但凡土地够用,这些多余的人口在当地的豪族豪强们看来,乃是一块块大肥肉。就算土地不够,豪强们也能想方设法地榨出几两油。
而古往今来,通过扶持白手套来挑动纷争的方法人类总是无师自通的,所要付出的,只是道德罢了。
而塞外羌人们,从苦寒之地而来,背井离乡,往往任人宰割。
但眼下,羌中的羌人们中却出了一个硬茬子。
于是乎,被蜀郡当地豪强鼓动生事的当地蛮族便与从塞外羌中内迁的羌人对上了。
具体的细节甘宁并不清楚,负责讲述的张越更不知道了,他只知道在两相对立之下,最终酿成了一场大冲突——羌人、蛮人,还有少部分被波及到的汉人……血流成河。
死伤者过万。
荀攸听罢,震惊不已。
他未曾想到,在天子治下,竟也还能发生如此惨案。
而若非甘宁在此,他竟不可能听闻。
也是了,不过是些许蛮夷的命罢了。就算是想要内迁羌人又怎样?波及到个别汉人又怎样?有几人在意呢?
但荀攸会在意,他知道,陛下也会在意!
荀攸站起身,目光直视着甘宁质问道:“如此大事,兴霸为何不上书弹劾?”
若是打架,甘宁自不会把荀攸放在眼中,口出狂言要打十个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面对荀攸的质问,他却硬不起来。
他叹息一声,多日来首次低下了头:“蜀郡上下一心,没有证据,光靠我的空口白话能取信于谁?”
“便是荀府君,听了我的话,恐怕也得派人去查证后再做定夺吧!”
荀攸继续追问:“蜀郡太守?蜀郡监察从事?各县长吏?”
甘宁俱是摇头:“有同流者,亦有莫不关心者。”
——蛮夷间的内斗罢了,汉人官吏凭什么要负责呢!
宴席匆匆结束,荀攸正准备将蜀郡发生的恶事上书,却忽然接到了一封急信,上面说的乃是新税制的事。
此是天子命人传来的,想要让他提前做好准备,不必等到时候事到临头进退失据。
按照信中所说,新税制的消息少则七八日、多则十来日应该就会被传到巴蜀了。
荀攸看了心中一惊。
他原本想着,只要将蜀郡之事上书朝廷,只需要天子的一纸诏令,便可彻查此事,惩治罪魁祸首。
但眼下……有新税制在,他宴请甘宁的动作也未曾遮掩,瞒不住人。荀攸担心有人会借着新税制的改革铤而走险。
他必须得考虑到最坏的结果!
念及此处,荀攸赶紧叫来汉昌长程畿之子程郁,命他去向程畿传信,要求程畿增征板楯蛮为兵。
在处理完一应事务之后,荀攸又想到只派出程郁或许不足,遂连同严颜和甘宁一道,前往汉昌县。
果不其然,在路上遇到了程郁。
而程郁则向荀攸传达了程畿的回应——“最初征召賨兵,是为了维持郡中稳定,如今太守贸然征兵,若怀异志,不敢闻命!不义之事,有死不为。”
俨然是怀疑荀攸想要借助板楯蛮兵去干什么不忍言之事,果断拒绝了荀攸征兵的要求。
然时间不等人,荀攸只能加快步伐,亲往说服程畿。
被荀攸心心念念的汉昌长程畿送走弹劾荀攸的奏书还没半天功夫,正在县寺后院徘徊发愁,一抬头,却见他的儿子程郁竟然领着太守荀攸还有一些武人进了县衙,而因为他儿子的关系,并未有人阻拦,荀攸如入无人之地。
程畿认得其中一人乃是曾经声名狼藉的甘宁,又见儿子心甘情愿地当了带路党,心中当时就有了不详的预感。
待双方相会,没等荀攸开口,程畿便说道:“莫要妄想了,我绝不会帮尔等征募賨兵,助纣为虐,祸害乡里!”
荀攸一脑门问号地看向了程郁,很想知道他是怎么劝他父亲的……
不过眼下不是计较这事的时候,他来到程畿的面前,诚恳地说道:“季然对我误解太深,且容我先细细道来……”
在荀攸当着面将这一切挑明之后,他终于说服了程畿这个历史上跟着刘备在夷陵至死不退的忠臣节士,让程畿认可他的判断,得以依靠两人在賨人中的声望招揽以板楯蛮为主的賨兵。
荀攸提前做好了准备。
若是一切皆安,他不过费些钱粮,可若是事有万一,他的提前准备至关重要!
与此同时,荀攸的急报正在被送往雒阳的路上。
……
另一边,随着新税制的消息传到蜀郡,有贼马秦、高胜等起事于蜀郡郪县,合聚部伍数万人。
而很巧合的是,郪县有豪强马、高两家,世有部曲。
叛军甫一组建,便迫不及待地朝着三蜀之一的犍为郡和蜀郡属国进发。
第418章 巴蜀之乱
虽然叛军并没有向同样毗邻蜀郡的广汉郡进军的动向。
但消息传到广汉郡雒县——
“马秦是谁?高胜是谁?郪县有这两个人吗?”
“谁能告诉我这两人到底是怎么冒出来的!”
自认为一直稳坐钓鱼台的益州刺史种拂终于坐不住了。
有来自蜀郡的刺史属官回答道:“使君,下官听说郪县有马高两姓豪强,只是马秦和高胜二人此前闻所未闻,或许只是对外宣称的化名!”
“那他们因何作乱?部蜀从事在哪?你前两个月才去蜀郡巡察,可有发现什么不对?”
种拂继续质问着一众下属——“别跟我说什么新税制!”
他知道新税制势必会给地方带来冲击,但他不明白,新税制固然对他们这些拥有大量田亩的大族不利,可至于这么忙不迭地作乱吗?
消息一至,乱兵便起,所过之处,势如破竹。
起兵哪有这么简单?
反应这么快,种拂用脚想也知道这事背后肯定不止有新税制的原因。
部蜀从事不能答。
而刺史府的其他属官们面对种拂的怒火,大都低着头不敢言语。
唯有两人不卑不亢。
兵曹从事贾龙在一众沉默声中率先出言道:“使君,眼下当务之急是扩招军队,及时平乱!”
治中从事王商也道:“还请使君暂息怒火,应对乱军才是关键所在。”
恰在此时,有人来报,说是安西将军来访。
种拂急忙请桓典来见,又带着贾龙与王商前去见人,留下在场的其他属官们继续商议对策。
桓典身边依旧跟着赵韪。
当初荀攸入益州时的五人再度齐聚一堂。
这一次的种拂可比上次急多了,而桓典更不用说,他身上的官职还带着将军一词呢。
纵然有新税制作为理由,但治下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若不能早日平叛,两个人都难辞其咎。
五人见面后,问题又回到了一开始——马秦和高胜究竟因何作乱?
桓典和种拂终究是流官,对于蜀郡的了解并不如本地人来的深入,所能指望的还得是贾龙等人。
见桓典和种拂依旧揪着这个问题不放,出身蜀郡的贾龙终于说道:“上個月,蜀郡郡丞巴郡甘宁挂印而去,下官也是才听说这个消息,不知马秦高胜之乱是否与之有关……”
出身巴郡的赵韪又向几人介绍了甘宁年少时的英勇事迹……
介绍完后,贾龙又道:“就算马秦高胜起兵另有他因,可两人带着乱兵攻向犍为郡与蜀郡属国,所向披靡,只怕其中还有新税制的原因。”
说到这,作为蜀郡大族出身的贾龙忍不住抱怨道:“蜀郡承平已久,一切皆有定制,依下官拙见,要是能维持旧日之状,当不至于有今日之事。”
种拂看向贾龙,不满地说道:“以后这话就别说了。”
“新税制乃是天子明发诏书,天下推行,益州岂能置身事外?”
贾龙还要再说,却被身旁的王商拉了拉袖子,才闭上了嘴。
王商看得分明——种拂与桓典两个人平日里和光同尘,对于益州的各种乱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肯定沉默不下去,必须要真正做些什么。
这次不像当初荀攸入巴那会只要稍微糊弄下就行了。
左右就算是新税制,想要推行还得需要他们这本地大族之人,只要解决了马秦高胜之乱,两人接下来难道还会紧盯着新税制的执行不放?
荀攸在巴郡做的事他早就听说了,他可不愿意看到种拂和桓典离开,然后换回两个荀攸一般难缠的人物。
想到这,王商说道:“使君,税制更改乃是后事了,当务之急还是平乱!”
这话得到了桓典的认同,也是他此来见种拂最主要的目的。
叛军从蜀郡打到了犍为郡和蜀郡属国,这已经不是一郡太守所能解决的问题了,正适合种拂动用几年前刺史改革时赋予的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