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爽当然是持“赦不妄下”的态度的,他认为大赦天下只是小惠,而非大德。
又云《洪范》曰:“惟辟作威,惟辟作福,惟辟玉食。”
乃是说大赦天下是君主之权,当由君主决定。
可说完了这些,他转念又建议刘辩关注那些需要大赦才能生存的贫民流民。
贫民无力缴纳赋税,流民干脆就是逃亡之民,而这两者都意味着犯罪。
过去大赦天下,贫民拖欠赋税的罪行可以得免,流民在山野之间活不下去也可以重新编户为民。
所以在过去有因战乱天灾流离失所的百姓,在灾难过后通常会有大赦及免除赋税等善政,用以帮助百姓恢复生产。
荀彧认为天下大赦需要慎用,而非禁用。
这给刘辩提出了一个新的角度。
可要为此大赦天下,还是以政令公文的形式尝试解决问题,刘辩一时犹豫不决。
二者各有优劣,大赦天下一刀切,而政令在施行层面问题更大,有此政令,只怕天下交不起赋税的贫民要多出不知多少倍了。
可真要大赦天下……那他之前不是白坚持了吗!
刘辩决定之后再与卢植等人商量一番,在卢植的建议下,刘辩派人召来廷尉卿羊续,询问对策。
廷尉有汇总全国断狱数之责,对这些情况应当是最为清楚的。
第159章 还要大赦?
“本初,你明日便辞官吧!”
该说的话,袁隗此前已经劝过了,他没有再责备袁绍不听他的劝告。
主动辞官,总比因天子厌恶而被罢免来得好。
天子给了体面,袁氏也要体面以对。
袁隗早先的谋划早已成空,他知道现在想要铲除宦官已经是不现实的了。
所以他如今已不求超越窦武陈蕃,只要能继续维持袁氏的声望。而袁氏后继有人,未来总有希望的。
如今这局面,总要努力挽回一下天子对袁氏的观感,他可不愿意袁氏在他手底下衰落。
为此,只能再苦一苦袁绍了。
袁绍心中三分震惊,三分质疑,三分惊怒,还有一分委屈。
五味杂陈。
大将军……前将军这就把他给卖了?
这才几个月?怎么就能忘了故人的情谊呢!
人非草木,袁绍与何进相处得久了,绝不可能说全是利用,没有感情。
历史上,董卓意图废立时,他与掌握了中央军的董卓拔剑相向,未必没有与何进的情分在内。
他犹自不信,问道:“叔父亲眼看了前将军的书信?”
袁隗道:“陛下既然说了,我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区别?”
见此,袁绍还存了一丝希望:“过去,卢植的弟子高诱入大将军府,我就怀疑他是卢植派来监视的,现在前将军闭门自守,恐怕也会有这样的人存在……对了,还有何咸,他也未必能守住口风……”
若真是何进告发的他,岂不说明他过去这五六年的所做所为,只得了一个一败涂地的结局?袁绍不愿接受。
袁隗见袁绍事到如今宁愿怀疑何咸也要相信何进,他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的这个侄子近些日子连续受到的打击有点大了。
有此一事,只要今上还在,不出意外的话,袁绍未来前途必然堪忧。
他等着袁绍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才劝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本初经此一遭,也当有所得。汝辞官后便回乡吧,潜心读书,造福乡里,以待来日,未必没有转机。”
袁绍终于恢复过来,拜道:“诚如叔父所言,绍这便辞官回乡了……”
可话虽这样说,他心中仍有不甘。
……
云台殿中,刘辩自然无从知晓袁绍的不甘,他从廷尉卿羊续处获得了和荀爽同样的回答。
羊续的回答也更全面,不仅说了流民之事,还与刘辩说了一些囚徒常见的罪责,如盗窃、欺诈、劫掠、伤人等。
其中贫苦百姓最容易犯的是盗窃,时间集中在二三月份,是时正值一年中最艰难的时候,家中无粮又得不到宗族救济之人便容易铤而走险。
在这种情况下,盗窃很容易发展为别的犯罪。
至于更严重的杀人……民间受公羊学派九世之仇犹可报的思想,常有慷慨激烈之士为复仇而杀人,乃至于有为友杀人的。
对这些人的审判一般都会从轻处置,然后大赦天下。
曾经,刘辩作为旁观者当然觉得公羊大复仇思想所造就的风气很好,对那些贪官污吏及鱼肉百姓之人也是震慑。
但身处其中,尤其是他一门心思整顿吏治的当下,却有不同的感受。
人治的情况不可避免,可汉律也是要遵守的。
羊续的话同样令刘辩纠结于是否还要大赦天下。
但很快,卢植就给出了不用大赦天下的解决方案——“陛下如不愿大赦,待到五月,三辅屯田功成,可诏亏欠赋税之贫民及流民,入关中屯田。”
实际上,如果不是考虑天气寒冷,百姓在迁徙路上无法安置,其实可以早点实施。而且也得考虑到万一关中出现天灾的情况……
在百姓安土重迁的背景下,这似乎是最好的手段了。
不过卢植也没有反对大赦,他见刘辩还在纠结,说道:“陛下,无论大赦与否,都是治理的方式。大赦有大赦的治法,不赦有不赦的治法。以臣之见,荀君的奏书意在提醒陛下,集思广益,不可偏专。”
有卢植的支持,刘辩总算下定了决心,他说道:“过去大赦天下,便是谋反之罪,也有赦免的,其下之罪,更不必说。我之所以不愿意大赦天下,就是担心自上而下视律法为无物,从而无敬畏之心。律法既不能用,国家的治理也无从谈起。”
“而今看来,大赦天下该慎用而非禁用,不过,我以为,便是大赦天下,也该先定下不赦之罪,以为警醒。”
卢植同意道:“昔日大赦之诏,皆有不赦之人。”
刘辩转而问起了羊续:“羊卿如何看?”
“臣无异议。”羊续答道,说完,他欲言又止。
后羊续拜道:“于律法,臣有奏。”
他对于汉律早有想法,只是还没来得及上奏,如今见时机合适,索性说了出来。
刘辩道:“羊卿请言。”
羊续道:“汉兴以来,三百九十余年,其间宪令稍增,科条无限。律法有律令之分,诏令繁多。又有大儒为律做注,然各家各持其言,不能为定制。”
“然法令虽多,及断狱时仍有欠缺,乃有比例之法。比例者,即以过往相似之案,以之延判。然如陈昭公之《词讼比》,距今九十年矣,且相似之案,判罚不一,常有牵强附会者。”
“臣以为当平定律令,应经合义,精简诏令归于律法,删除余令。继而为律做释,以为断狱之凭证。”
刘辩听着听着,发现羊续所做的事不正是东汉版的《唐律疏议》吗,即完善律法并对律法的执行做出解释。
此前因为律令的庞杂,在判案时常用判例法。
但当判例法与人治结合在一起,搭配经典的春秋笔法……
刘辩听罢,立马同意道:“卿所谏言的正是我一直想做的事啊!”
想了想,他补充道:“羊卿先写一份奏书,于明日朝会之时与群臣探讨。律法所涉繁多,须群策群力。正好以议上一议大赦所不赦之罪。”
羊续估算了一下时间,赶紧向刘辩告退,回去准备奏书去了。
第160章 屯田事(三更)
羊续走后,刘辩又与卢植提起荀爽奏书中谈及在荆扬两州进行屯田的那一部分。
他发愁道:“此乃国之大事,然非能臣不能为也。”
却不想卢植笑着说:“一事不劳二主,荀君既然上书重点言明此事,岂能没有笃行的意愿?”
刘辩经此提醒,也反应了过来。
确实是这个道理。
只是荀爽唯一的问题是缺乏执政一方的经验,历史也没告诉刘辩的这方面的能力。
而荀爽的声望决定了想让其低就,观其能力的做法形同侮辱。
不过刘辩转而想到,当初卢植从博士外任九江太守,此前也没执政一方却轻松平乱。
荀爽的奏书证明了他的见识和能力,而卢植对荀彧也很肯定。
刘辩决定相信荀爽。
他说道:“荆扬两州地广,若只使荀公一人,恐难兼顾。”
在荆扬两州屯田,必然要和三辅一样,需要有兵马协助。如果以一人率两州兵马,过于夸张了。
顶多像刘虞一样,为将军,领一州军事。
卢植则回答说:“朝中贤良众多,不乏清廉能为者!”
若非身为太傅,肩负辅佐皇帝之任,卢植都想亲去了。
刘辩则想着,荀爽之死早于董卓,或许该找华佗替他看看。
而且召外族屯田,编户齐民,也可以吸收一下傅燮和皇甫嵩的先进经验,避免重复踩坑。
……
京兆,刘辩心心念念的皇甫嵩正在写奏书。
虽然早在屯田开始之前,今上仍为太子时就曾答应在屯田前期提供支持,右扶风陈仓的存粮就是底气。
可皇甫嵩没有擅自取用,而是准备再次上奏。
屯田是需要成本的,除了土地之外,还有耕牛、农具、种子。对于不会耕种的,还要雇佣老农教导。
其中本应最难解决的耕牛对皇甫嵩而言反而比较简单,因为羌人和匈奴人都会养牛。
在劝导羌人和匈奴人屯田的过程中,皇甫嵩缴获了不少耕牛及其他杂畜作为公用。
农具和种子对于皇甫嵩而言也不在话下,最大的问题在于屯田之民撑到首次收获的的粮食。
皇甫嵩相信,等他的奏书到了雒阳,此事也能迎刃而解。
屯田之法,自汉武帝时用于西域军屯为开始,光武以来,也有军屯之说。
军屯为屯田之兵卒每岁分配二三十亩土地,调拨耕牛等兵卒只负责耕种。粮食收获后,统一入仓。
而兵卒参与屯田,每月得两石粮食作为口粮,每岁也能得到些钱作为赏赐。目前的边郡,以发配过去的囚徒等人参与军屯的情况是普遍存在的。
考虑到田亩有上中下之分,平均下来一亩两石,实际上的分成比例约莫五五开。
只是随着气候变迁,边郡亩产下降,这一比例还在变化。
如今的屯田是免除赋税的,徭役也很轻,基本都是疏通早年留下的河渠里的淤泥,开垦荒废多年的土地。
皇甫嵩将羌人和匈奴人效仿汉人的方式编户齐民,像典型一对成年男女构成的五口之家,能得田百亩。
他暂定的分成为用公牛者五五分成,用私牛者多留一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