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琮?”李承乾上前虚扶一把,目光迅速扫过对方和那望不到尾的车队,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
“好!沈公子不必多礼!你雪中送炭,解孤与山东百姓燃眉之急,孤心甚慰!”
沈琮站起身,态度恭敬却不卑不亢。
“殿下言重了。家父常教导,商贾之道,亦需心怀天下。”
“山东蝗灾,百姓受苦,草民家中恰有存粮,听闻殿下仁德,发行债券以赈灾民。”
“故而不揣冒昧,筹集粮秣,日夜兼程而来,愿尽绵薄之力,兑换债券,略解殿下之忧。”
这番话说的得体又漂亮,既表达了善意,又点明了是看好债券信用而来。
并非单纯施舍,给足了双方体面。
李承乾听得心中更是舒畅,连日来面对地方官吏推诿、灾民惨状积压的郁气都散了不少。
“沈公子深明大义,又有如此魄力,实乃俊杰!”
李承乾赞道,随即侧身示意。
“此处不是说话之地,沈公子请帐内叙话。”
进入大帐,分宾主落座。
沈琮从怀中取出一份清单,双手呈上。
“殿下,此乃此次运抵粮秣物资明细,请殿下过目。共计上等粟米三千石,腌肉五百斤,各类耐储干菜三百斤。”
“皆已运抵,殿下可随时派人清点验收。”
王琮接过清单,快速浏览,对着李承乾微微点头,确认数目无误且品质描述俱佳。
李承乾心中大定,温言道:“沈公子办事稳妥,孤信得过。”
“债券兑换事宜,孤会命王丞即刻与你接洽。”
“殿下信诺,草民自然放心。”
沈琮拱手,随即又道,“不瞒殿下,草民此次前来,除了兑换债券,亦有一事相禀。”
“家父已去信江南各地商号,陈述殿下赈灾之策与债券之利。”
“若此番顺利,后续应有更多粮船北来。草民愿作表率,并尽力促成此事。”
这话无异于给李承乾吃了一颗更大的定心丸。
他眼中光芒更盛。
“若得江南粮商鼎力相助,山东灾情何愁不平!沈公子,你此番功劳,孤记下了!”
沈琮连忙谦谢:“不敢当殿下谬赞,分内之事罢了。”
两人又交谈了片刻,沈琮言语之间,对沿途灾情、地方吏治虽未深谈,但偶尔提及,皆能切中要害,显露出超越年龄的敏锐与见识。
李承乾越看越觉得此子不凡,心中喜爱,奈何此时政务繁杂,窦静、王琮等人已多次眼神示意,尚有无数紧急事务待他处理。
“沈公子一路劳顿,且先去安顿休息。兑换事宜,王丞会妥善办理。待孤处理完手头急务,再与公子细谈。”
李承乾虽有不舍,也只能如此说道。
沈琮识趣地起身。
“殿下政务繁忙,草民不敢叨扰。能得殿下召见,已是荣幸之至。草民告退。”
他行礼后,在王琮的引领下退出了大帐。
李承乾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帐帘后,心中感慨,若能多些这般精明干练又心怀善意的商贾,朝廷何至于如此捉襟见肘。
他收回目光,重新投入到堆积如山的文牍之中。
第一批粮食的运来如同一剂强心针,但并未能改变眼前千头万绪的困局。
那个年轻人,在他心中留下了一个不错的印象,却也仅止于此了。
他太忙,忙到无暇去细细品味和进一步招揽。
然而,李逸尘却注意到了这个年轻的粮商。
在沈琮退出大帐,由小吏引往临时安排的住处时,李逸尘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在一个转弯处唤住了他。
“沈公子留步。”
沈琮闻声回头,见是一位身着青色伴读官服的年轻人,气质沉静,与方才帐内那些焦头烂额的官员迥然不同。
他虽不认得李逸尘,但见其能从太子行辕核心区域跟出,料想不是寻常人物,立刻停下脚步,客气地拱手。
“这位大人,不知有何见教?”
“在下李逸尘,忝为太子殿下伴读。”
李逸尘简单自我介绍,然后直接说明来意。
“适才闻听沈公子一番言论,见识不凡。公子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对沿途情势想必有独到观察。”
“逸尘冒昧,想向公子请教一二。”
沈琮一听是太子伴读,眼睛顿时一亮,态度愈发恭敬。
“原来是李伴读!失敬失敬!伴读大人垂询,琮必定知无不言。”
两人便在一旁相对僻静的帐幕阴影处站定。
李逸尘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
“沈公子此番运粮北上,路途可还顺畅?除了灾情,可曾遇见其他……不太平的事?”
沈琮闻言,脸上那丝客套的笑容收敛了,他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
“李伴读既然问起,琮不敢隐瞒。路途……确实不算太平。灾民遍地,哀鸿遍野,此乃天灾,无可奈何。”
“但……琮发觉,越靠近这山东核心灾区,沿途遇到的流民队伍,似乎……似乎与之前有些不同。”
“哦?有何不同?”李逸尘目光微凝。
“早些时候遇到的灾民,多是拖家带口,茫然西行,只为求活,虽混乱,但尚无组织。”
沈琮的声音更低了。
“但进入兖州地界后,琮手下护卫曾发现几股规模较大的流民群体,青壮男子比例明显增高,而且……他们行进似乎颇有章法。”
“避开了官军主要驻扎的城镇和巡检司,眼神也……不像寻常灾民那般只有绝望,反而带着一股凶悍气。”
他顿了顿,看向李逸尘,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推测。
“琮斗胆猜测,这些人……恐怕不单单是逃荒的百姓了。或许……已有山匪草寇混迹其中,甚至……可能有些活不下去的灾民,被裹挟或者自行聚集,成了新的祸患。”
李逸尘心中凛然,这正是他担心的情况。
天灾人祸,往往相伴而生。
秩序崩坏,生存无望,铤而走险者便会剧增。
他面上不动声色,继续问道:“公子可曾与他们发生过冲突?或是听到什么确切的消息?”
“冲突倒不曾有。”
沈琮摇头。
“琮此行以运粮为重,护卫力量不弱,他们或许也有所忌惮。”
“但沿途确实听到一些风声,有零散商旅遭劫,一些小村庄被洗掠……消息混乱,难辨真假。”
“不过,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伴读大人,殿下在此赈灾,除了安抚灾民,恐怕……也需提防这些潜在的乱流。”
李逸尘缓缓点头。
“公子所言极是,此事我会留意。”
他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深入,转而问道:“听闻公子来自苏州,江南如今光景如何?粮价可还平稳?”
见李逸尘转换话题,沈琮也知趣地不再多言匪患之事。
“托陛下洪福,江南今年风调雨顺,收成尚可。粮价虽因北地灾情略有波动,但总体平稳。”
“只是漕运繁忙,运力紧张,若要大规模北运粮食,恐需时日。”
“嗯。”李逸尘若有所思,接着看似随意地问道。
“公子此番兑换债券后,是即刻返回江南,还是另有打算?”
沈琮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
“不瞒伴读大人,琮本想多留几日,若能再觅得机会,聆听殿下教诲,实乃三生有幸。”
“奈何家中生意还需照料,此次运粮已耽搁不少时日,预计再停留两三日,处理完交接事宜,便要启程南返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诚恳。
“不过,琮已命人快马加鞭送信回家中,将殿下仁德与债券信用详加说明,恳请家父尽力再筹措一批粮食,尽快北运,以支援殿下赈灾大业。”
李逸尘静静地看着他,心中对这位年轻商人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精明,敏锐,懂得审时度势,更善于抓住机会。
他不仅完成了这次交易,还试图借此与东宫、与太子建立起更深入的联系。
那句“再聆听殿下教诲”,恐怕才是他真正想多留几日的缘由。
“公子有心了。”李逸尘语气平淡。
“殿下若能得江南沈氏持续助力,确是好事。”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不经意般提及。
“对了,公子一路行来,想必也见到不少灾民困苦。不知公子……是如何应对的?”
沈琮微微一愣,随即坦然道:“不敢欺瞒伴读大人。见灾民惨状,琮心中亦是不忍。”
“但运粮重任在身,队伍庞大,若直接施舍,恐引发骚乱,反而不美。”
“故而……琮命手下护卫,在队伍经过一些灾民聚集路段前,会先行一步,于数里外另择一处,设置临时粥点,散播消息,将灾民引向那边。”
“如此,既尽了心意,也未耽搁行程,确保了粮队安全。”
李逸尘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赏。
这个方法,既保全了善良本性,又兼顾了现实利弊,考虑得相当周全。
这个沈琮,不仅精明,行事也颇有章法,并非唯利是图之辈。
“公子思虑周全,殊为难得。”
李逸尘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既如此,便不打扰公子休息了。愿公子归途顺利。”
“多谢李伴读。”
沈琮再次躬身行礼,目送李逸尘转身离去,直到那青色的身影消失在营帐之间。
他眼中光芒闪动。
这位太子伴读,气度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