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憋着欲发作的力道,仿佛打在了空处。
他沉吟片刻,又下旨:“太子闭门思过,勤学不辍,朕心甚慰。明日望日大朝,准其参列。”
同时,一份明日大朝可能议及事项的摘要,也被送至东宫,以示“关怀”,亦是试探。
李承乾拿到那份摘要,目光扫过,在看到“魏王泰进献《括地志》”一行时,脸色瞬间阴沉,五指下意识地攥紧,几乎将纸笺揉碎。
那股对李泰深入骨髓的厌恶与嫉妒再次翻涌而上。
“《括地志》!又是《括地志》!”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胸膛剧烈起伏。
“广招学士,门庭若市!耗费钱粮无数!如今更是要将此书献于朝堂!天下人只知魏王博学,礼贤下士,可知我这太子?他这是要踩着我扬名立万!父皇竟也由得他如此张扬!”
第17章 太子工程
李逸尘面色平静,看向李承乾,语气沉稳:“殿下,魏王修撰《括地志》,广纳学士、声名日盛,看似得利,实则犯了大忌。”
李承乾眉头紧皱,仍带疑虑:“可父皇分明多次嘉奖,朝中亦多有赞誉,怎会是犯忌?”
李逸尘是知道这段历史走向的。
褚遂良身为谏臣,秉性刚直,最重礼法纲纪,绝不会坐视亲王逾制揽名。
他会上书谏阻。
然而他并未直言此名,只从博弈角度剖析。
“殿下试以博弈论思之。魏王此举,实为一场‘声望博弈’。他投入大量资源修书,所求乃是‘贤王’之名,以期动摇储位。然其忽略了两点:一是陛下虽一时欣喜,却绝不会容许任何皇子——哪怕是宠爱的魏王——过度集聚人望,形成东宫之外的第二个中心,此乃帝王大忌,是动摇国本之始。其二,朝中重礼法、守正统者众,见魏王如此张扬,必有人视其逾越本分,出面谏阻。”
李承乾仍半信半疑:“果真会有人反对?”
李逸尘笃定道:“必然。殿下莫只看表面喧哗。从博弈收益来看,魏王若安分守己,尚可长保恩宠;如今他主动抬高众人期望,博取大名,实则是将自己置于炉火之上。”
“若他并无争储之心,此举是愚;若他真有争储之念,那此步便是彻头彻尾的臭棋——因其过早暴露企图,引发陛下警觉与朝臣反弹,反而逼得更多人因维护礼法而站在殿下这边。”
他继续冷静分析:“殿下试想,若您为魏王,此时最优策略应是低调积攒实力,而非招摇过市。他反其道而行,看似获利,实则破坏朝局平衡,触怒清流,更引起陛下猜疑。而从殿下您的角度,魏王越是如此,您越应稳守东宫,不争一时意气,不堕入与他比拼声望的陷阱中。您要做的,是冷眼旁观,令其自陷窘境。”
李承乾听罢,沉吟良久,眼中疑云渐散,取而代之的是清明之色:“如此说来,他愈是张扬,愈是自毁长城?”
李逸尘点头:“正是。殿下不必急于一时。博弈须看长远,看整体得失。魏王已自陷‘囚徒困境’之变局——他越是想赢,就越需加大投入,而越是投入,便越招忌惮,最终收益就会适得其反。”
李承乾终于释然,心悦诚服道:“是了……是孤心浮气躁,竟未见这一层。孤还未纯熟掌握博弈之要,幸得逸尘点醒。”
他语带感慨,“这博弈论,实在精妙有用!”
李逸尘趁机进言:“殿下日后须得多从博弈角度思索朝局动向。凡事皆可置于局中析其利害、判其动向。如此,方能不惑于表象,不困于情绪。”
李承乾郑重应道:“孤记下了。定勤加思索,不负卿之教导。”
随后,李承乾展开那份朝会议题摘要,看向“徙死罪犯人实西州”一条,眉头微蹙,抬头看向李逸尘。
“逸尘,此议你如何看?父皇欲效仿前朝,以罪人充边戍,节省民力,稳固西疆。孤自然该附议……”
“附议?”李逸尘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锥。
“殿下,您若只知附议,与殿上应声虫何异?陛下需要的是一个能体察圣意、更能补益圣意的储君,而非一个唯唯诺诺的影子!”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锁定李承乾。
“此议背后,乃是一场更大的‘国家工程’博弈!而殿下您,身处东宫,眼光岂能只局限于是否赞同?您应当思考的是,如何将此事运作成一个专属于您的‘太子工程’!”
“太子工程?”李承乾彻底愣住,这个词他闻所未闻。
“不错!”李逸尘斩钉截铁。
“即为由东宫主导、或深度参与,能彰显储君治理能力、培养嫡系力量、并最终巩固国本的一系列举措。迁徙人口,开发边疆,此乃千年大计,其中所涉,岂止是安置罪囚这般简单?”
他语速加快,逻辑严密,如同在展开一幅宏大的战略图谱。
“殿下试想,此事若只循旧例,将死囚驱至西州,任其自生自灭,其结果无非是边地多了一批怨气冲天的苦役,管理不善,恐生变乱,于实边之效寥寥!此乃下策,耗钱粮而收效微,甚至埋下祸根。”
“那上策何在?”李承乾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急声问道。
“上策便是,将此次迁徙,视为一次‘系统性的定居’!”
李逸尘掷出一个李承乾完全陌生的词汇,不等他发问便立即解释。
“即非单纯流放,而是有组织、有计划、有支持的边疆开拓与建设!殿下明日朝堂,不应仅仅附议,而应在此基础上,提出一套完整的‘西州开发方略’,将此役从单纯的刑罚,转变为一项由国家主导、东宫监督的强国工程!”
李承乾呼吸急促起来:“具……具体该当如何?”
李逸尘眸中闪烁着冷澈而精准的光芒,仿佛一切早已计算停当。
“第一,人口结构。除死囚外,更应鼓励招募良家子、无地农户、甚至寻求机遇的寒门子弟自愿前往!朝廷明文公告:愿赴西州者,皆按口授田,永业田加倍,十年内赋税减半!并提供耕牛、粮种、初始口粮!殿下,您要给的,不是惩罚,是希望和出路!此举不仅能实边,更能缓解关中人地矛盾,天下寒庶必对东宫感恩戴德!”
“第二,人才选拔。西州缺的不是劳力,是治理人才!可令国子监、弘文馆,选拔通晓吏事、心怀远志之年轻文吏与士子,自愿请缨,赴西州为‘教化使’或‘屯田佐吏’,任期三年,期满考核优异者,不但返朝升迁优先,其在边功绩更直接录入考功档案!殿下,这是在为您的未来,预先筛选、培养一批深知边疆、体察民情、且对您怀有知遇之恩的实干派官僚!此乃‘太子工程’核心之一!”
李承乾听得目瞪口呆,手指微微颤抖:“培养……孤的官僚?”
“不然呢?”李逸尘反问,语气近乎冷酷。
“难道殿下指望将来继承大统时,满朝皆是陛下留下的老臣,或是魏王笼络的学士?”
“无人可用,您即便坐上龙椅,也不过是个傀儡!必须从现在开始,借着此类国策,悄然无息地布局,撒下种子!”
他毫不停顿,继续推进。
“第三,军事与经济并行。徙民实边,安全为要。请奏陛下,于西州增设折冲府,府兵亦从迁徙良家子及当地招募中选拔,寓兵于农。同时,请设‘西州互市监’,由东宫推荐可靠之人主持,专司与西域诸国贸易。税收直接补贴屯田与军府。”
第18章 他们为何不敢?
“殿下,财权、兵权、人事权的雏形,便可借此机会,合法、合理、且不引人注目地逐步渗入!这一切,都包裹在‘为国拓边’的大义之下!”
李承乾只觉得脑中惊雷炸响,浑身血液都似乎凝固了刹那,随即又沸腾起来!
他从未想过,一个简单的徙囚议案,竟能被剖析、扩展、运用到如此地步!
这已远超朝堂辩论的范畴,这是一个庞大、精密、着眼深远的战略布局!
“第四,信息掌控。”李逸尘的声音将他从震撼中拉回。
“奏请编纂《西州风土记》、《西域藩国志》,由东宫牵头,令赴边文吏详细记录当地地理、物产、民俗、军情,定期送回。殿下,您足不出东宫,却可将千里之外的边陲牢牢掌控于股掌之间,信息,才是博弈中最强的武器!”
“将来无论是对外征战,还是对内决策,您的信息将比任何皇子、甚至部分朝臣都更为精准及时!此乃‘太子工程’之耳目!”
李承乾猛地吸了一口凉气,后背竟惊出一层细汗。
他看着李逸尘,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到这个伴读的可怕之处。
这等眼光,这等谋略,简直……骇人听闻!
“逸尘……你……你这番谋划……”他声音干涩,几乎说不出话。
“殿下!”李逸尘目光灼灼,逼视着他。
“现在,您还觉得魏王编修一本《括地志》,算得了什么吗?他不过是在故纸堆里摘取声名,而您,若促成此‘西州开发方略’,便是在实实在在地塑造帝国未来,积累政治资本,培养嫡系力量!这两者,孰轻孰重?孰高孰低?”
李承乾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最后一丝疑虑被彻底点燃,化为狂热的火焰。
他重重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笔砚乱跳:“孤明白了!彻底明白了!此非徙囚,此乃孤的登天阶梯!”
但他随即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吟道:“然……如此庞大方略,所需钱粮人力甚巨,父皇与朝臣会应允吗?是否会认为孤好大喜功?”
李逸尘早已料到此问,从容应答。
“故,初期不必求全。殿下明日朝堂,只需在附议徙囚之后,提出‘鼓励良家子同往’、‘择文吏辅佐教化’、‘授田减税以安民心’等数条切实可行之策即可。此乃试点,投入不大,见效快,阻力最小。待三五年后,西州略有小成,殿下再逐步追加后续举措,便是水到渠成。”
“此乃‘分阶段博弈’,积小胜为大胜。”
他最后总结道,语气恢复沉稳:“殿下,治国如对弈,不可只看一子一地之得失。须有全局之谋,长远之略。此‘西州太子工程’,便是您布局的第一步活棋。它应对了魏王的文化攻势,契合了陛下的边疆战略,更暗中壮大了您自身的实力。一石三鸟,方为上位之道。”
李承乾胸膛剧烈起伏,眼中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兴奋光芒。
李逸尘为他描绘的“西州太子工程”蓝图,像一把钥匙,骤然打开了他心中那扇通往权力核心的沉重之门。
他仿佛已经看到,通过这看似不起眼的徙囚之议,自己能如何一步步将财权、兵权、人事权的触角悄然延伸出去,在为国谋事的幌子下,扎实地构筑起属于自己的力量根基。
“妙!妙极!”他忍不住再次击节,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逸尘,此策若成,孤何须再惧青雀那点虚名!这才是实实在在的根基!”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激动人心的远景中暂时抽离,目光灼灼地看向李逸尘。
“明日大朝,孤便依你之计,先抛出那几条稳妥之策,试探父皇与朝臣反应!”
李逸尘面色却并无丝毫放松,反而更加沉凝。
“殿下,明日大朝,西州之议固然重要,但臣所虑,却另有一事,或更为凶险急切。”
李承乾一怔,脸上的兴奋稍敛:“何事?”
“殿下可还记得,日前在两仪殿,您与陛下那场问对?”
李逸尘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李承乾脸色微变,那日父皇震怒的面容和几乎凝滞的空气瞬间重回脑海,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自然记得……父皇雷霆之怒,孤至今心有余悸。幸得你之策,孤方能全身而退。此事……莫非还未过去?”
“过去?”李逸尘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冷酷的弧度。
“殿下,天家之事,尤其是涉及玄武门、涉及陛下权威根本之事,从来不会轻易过去。那日殿下的言语,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表面的涟漪或许暂时平息,但水底的暗流,只会更加汹涌。”
他目光锐利如刀,直视李承乾:“臣近日思之,明日大朝,群臣汇聚,正是有人旧事重提、借题发挥的绝佳时机。”
李承乾眉头紧锁:“他们会如何做?”
“他们会如何做?”李逸尘重复了一遍,语气冰冷,“他们会将殿下那日的‘请教’,扭曲成‘悖逆’、‘失德’、‘不孝’!他们会罔顾殿下以圣人之言发问的本质,只抓住您触及陛下旧事这一点,大肆抨击!他们会说,太子心怀怨望,质疑君父,不堪为储!甚至,会有人暗中受意,或为讨好魏王,或为迎合陛下某些不便言说的心思,跳出来充当急先锋,要求严惩殿下,以正纲常!”
李承乾倒吸一口凉气,脸色渐渐发白,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袍:“他们……他们敢?孤那是请教!”
“他们为何不敢?”李逸尘反问。
“殿下,在权力场上,话语的解释权,从来不在说话者手中,而在胜利者和大多数人的口中。您那日的话,单独拎出任何一句,都足以被解读成大逆不道。一旦有人发难,形成众口铄金之势,即便陛下心中另有考量,在朝堂舆论的压力下,也可能被迫对您加重惩处!”
“届时,莫说什么‘太子工程’,便是您这东宫之位,恐怕也将岌岌可危!”
李承乾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发现自己之前的兴奋着实有些天真,忽略了潜在的最大风险。
他喉咙发干,急声问道:“那……那孤该如何应对?若真有人发难……”
“若有人发难,”李逸尘打断他,声音陡然变得极其强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殿下切记两点:一,不可示弱!二,不可认错!半分退缩之意都不能有!”
他身体前倾,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李承乾身上。
“殿下,您要做的,不是辩解,不是澄清,而是——反击!”
“要以比他们更强硬、更理直气壮的姿态,将他们的攻击顶回去!要从根本上,否定他们评判此事的资格!”
第19章 更让孤心头畅快!
李承乾被李逸尘的气势所慑,下意识地追问:“如何反击?”
李逸尘冷冷一笑,说道:“殿下须直面驳斥,将其定性为‘圣学探讨’,而非外臣可妄议之域!殿下可言——”
他略微停顿,确保李承乾的每一分注意力都集中过来,然后以一种沉稳而极具煽动力的语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