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涌起强烈的失望和焦虑,既恼太子的愚蠢,又恨那背后出主意之人的短视。
他立刻吩咐紧闭府门,称病谢客,
梁国公房玄龄闻讯,长叹一声,默默摇头,只对身边老仆说了一句:“太子危矣。”
便不再多言,眉宇间充满了对国本动摇的深深忧虑。
他看得明白,这不是纳谏,这是开启了一场针对储君的公开狩猎。
侍中魏徵虽在病中,闻此消息,亦挣扎着坐起,对儿子魏叔玉叹道:“太子此议,虽显急进,然若能真心纳谏,或非坏事。只恐……其心不纯,其志不坚,反为小人所乘,酿成大祸。”
他既希望太子能借此机会真正改过,又担心这只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最终会以闹剧收场。
进一步损害太子的声誉和朝廷的体面。
其他各路官员,亦是反应不一。
有清流言官摩拳擦掌,准备大展身手;
有稳重老臣暗自摇头,认为太子过于孟浪;
有投机之徒观望风色,思量如何从中牟利;
亦有真心为国者,希望太子能借此契机,真正成长为合格的储君。
整个长安官场,因皇帝这一纸批复,暗流涌动,风暴将至的氛围愈发浓烈。
而此时此刻,处于风暴眼的东宫之内,却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平静。
殿门紧闭,烛火通明。
李承乾与李逸尘相对而坐。
外界的一切纷扰,似乎都被隔绝在那扇沉重的宫门之外。
李承乾的脸上已没有了之前的兴奋和冲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只是这沉静之下,压抑着即将面对未知挑战的紧张。
他看向对面依旧平静的李逸尘。
“逸尘,父皇准了。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应对?那些御史,怕是明日就会蜂拥而至。”
李逸尘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之色,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他的眼神深邃,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笑意。
“殿下,饵已撒下,就等鱼来咬钩了。他们不是要名声吗?我们就给他们……一个足以遗臭万年的名声。”
“无论来者言辞如何,殿下初始态度必极尽谦和。耐心倾听,偶尔颔首,甚至可言受教、当深思。彼等欲求直谏之名,殿下便予之。让其言,尽其辞。”
“殿下只需记住,无论听到什么,皆不可动怒,不可失态。此乃‘虚怀若谷’之表象,是做给陛下、做给天下人看的。殿下越是如此,那些跳梁小丑之后的表演,便越显可笑。”
李承乾若有所悟:“孤明白了,先让他们尽情表演。”
第30章 然孤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御史
东宫门前原本森严的警卫果然依令撤去大半,仅留数人值守,职责明确为核查入宫官员身份品级及是否携带兵刃,并明确宣告:五品及以上官员,无需通传,可直入东宫新建之“咨政堂”候见太子。
咨政堂设于东宫前廷一侧,原本是一处闲置的偏殿,仓促整理而出。
殿内陈设简洁,北面设一略高于地面的平台,上置太子座榻与书案。
平台下方,左右各设两排坐席,供东宫属官及伴读陪侍。
中间留出大片空地,铺以苇席,供谒见官员站立陈词。
殿柱与墙壁上新挂了幾幅劝学励政的箴言书法,墨迹犹新。
整个环境力求营造出一种肃穆、开放、以供论政讲学的氛围,但难免透着几分临时布置的仓促感。
消息传出后三日,东宫并未如预想般门庭若市。
大多数官员仍在谨慎观望,毕竟直面储君进言,尤其是面对一位风评不佳、近期又行为诡异的太子,风险与机遇并存。
然而,终究有人按捺不住,或为信念,或为名利,成为了首批踏入这“咨政堂”的“谏言者”。
首位登门者,乃是侍御史韦思谦。
此人年约三十二,面容清癯,目光锐利,身着青色御史袍服,手持象牙笏板,步履生风。
他在宫门处被侍卫依例拦住,验看鱼符,确认品级,并检查是否携带利器等物。
韦思谦面无表情地配合,待检查完毕,侍卫侧身让开道路,告知:“御史请,太子殿下已在咨政堂等候,直入即可。”
韦思谦微微颔首,整了整衣冠,便大步流星向内走去,对沿途略显空旷的宫苑景致目不斜视。
此时,咨政堂内,太子李承乾端坐于上首座榻,其右脚因足疾依旧不便,刻意用袍服下摆遮掩。
书案上摊开着《唐律》。
左侧席位上坐着新近调任的太子右庶子李百药,神色严肃;右侧则是伴读许敬宗,面带微笑,眼神却不时打量四周。
李逸尘作为伴读,位置安排在更靠后一些的地方,几乎隐没在其他几位东宫属官之中,他垂目敛眉,姿态恭顺,仿佛与殿柱的阴影融为一体,若非特意寻找,极易被忽略。
殿内另有数名书记官,备好纸笔,准备记录言谈。
韦思谦踏入殿门,目光迅速扫过全场,在太子身上停留一瞬,随即注意到太子并未依常礼起身迎候御史。
他脚步一顿,立于堂中,昂首挺胸,声音洪亮却带着明显的不悦。
“臣,侍御史韦思谦,参见太子殿下!然,臣奉天子命监察百官,依制,殿下虽为储君,亦当起身受言,以示尊朝廷法度!”
殿内气氛瞬间一凝。
李百药眉头微皱,许敬宗笑容不变,眼神却闪烁了一下。
后排的李逸尘依旧低眉顺眼,指尖却几不可察地轻轻点了一下膝盖。
李承乾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脚踝处隐隐作痛,一股惯性的怒火险些冲顶。
但他立刻想起昨日李逸尘与他反复推演的场景。
李逸尘断言:“首批来者,必以礼法发难,斥殿下失仪,以立其威。殿下切记,无论其言辞如何咄咄,初始姿态必极尽谦和,甚至示弱,让其锋芒尽露。”
当时李承乾还觉得未必如此,此刻面对韦思谦的责难,他心中先是一惊,随即涌起一股果然逸尘所料的定力与一丝隐秘的兴奋。
他压下心头不快,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恍然与歉疚,双手微撑书案,作势欲起,动作因脚疾而略显迟缓挣扎。
“哦?竟是孤失礼了。韦御史提醒的是,孤近日沉湎书卷,竟疏忽了朝廷仪制。”
他最终努力站直了身体,虽然姿态因脚痛不算挺拔,但态度显得颇为诚恳。
“韦御史远道而来,有何教诲,孤自当恭听。”
韦思谦见太子起身,且态度恭顺,面色稍霁,但语气依旧严厉,开门见山。
“臣闻殿下前日于两仪殿,以舜帝遭父迫害之旧典,质询陛下玄武门旧事。敢问殿下:《孝经》有云‘父为子纲’,陛下乃君父,殿下以古事相逼,是为孝否?《唐律》载‘诸指斥乘舆,情理切害者,斩’,殿下虽未直言指斥,却引圣人之言暗讽君父,是为忠否?”
此言一出,殿内鸦雀无声。
李百药面露忧色,许敬宗低头掩去眼中精光。
这问题太过尖锐,直指太子前番“请教”的核心,甚至扣上了“不忠不孝”和触犯律法的大帽。
几位东宫属官交换着不安的眼神。
李承乾心脏猛跳,背后瞬间渗出冷汗。
这韦思谦果然如李逸尘所料,不仅揪住旧事不放,更是直接援引《唐律》,其势汹汹,欲置人于死地。
他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瞥向李逸尘方向,只见后者依旧垂首,仿佛泥塑木雕,但李承乾心中却莫名安定下来,因为李逸尘昨日同样预料到了此种诘问角度,并教好了应对之策。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做出沉思继而惭悔的表情,拱手道。
“韦御史此言,如当头棒喝。孤日前狂悖,退而思之,确实惶恐难安。然孤当日所问,本心绝非为攻讦君父……”他顿了顿,仿佛在组织语言,实则是在回忆李逸尘教给他的说辞,“孤愚钝,读史至舜帝之事,常思‘忠孝’二字之极意。舜帝避父害而保身,终成圣王;陛下昔年玄武门之举,亦为定鼎大唐、保社稷安宁。孤心中困惑,在于‘忠孝难两全’之千古难题,当以何者为先?孤……孤只是盼能明了此节,以备将来治国之需,绝非存心类比,更不敢质疑君父行事之正当。”
韦思谦闻言冷笑一声,显然对这一套说辞有了充分的准备。
“殿下巧言令色!舜帝之父瞽叟欲害子,乃一己私怨;陛下当年扫平奸佞,乃为天下公义!殿下将此二者相提并论,本身已是极大失当!若殿下真为探究学问,何不召国子监博士、弘文馆学士公开论道?偏要选在两仪殿,以那般诘问之态直面陛下?此非求学,实为不敬!”
李承乾知道现在意味着转入反击阶段。
李承乾精神一振,想起李逸尘所授之策:当对方死咬“失礼”、“不敬”时,便将问题提升到“谏诤”的层面,用更高的道理来化解。
他脸上困惑之色更浓,看向韦思谦,语气诚恳甚至带着几分求教。
“韦御史斥孤失礼?然孤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御史。”
第31章 从未曾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啊!
“韦御史问孤孝与不孝,却不知《孝经》亦言:‘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若父行不义,子当谏争,此方为大孝。孤日前所问,非为讥讽,实为求明‘义’之所在。若陛下当年所为乃定社稷、安天下之大义,则孤更当深究其理,以固所学。御史以为,孤求明大义,是孝,还是不孝?”
话音刚落,李百药紧绷的神情稍稍放松,眼中掠过一丝惊异。
他没想到太子竟能如此娴熟地引经据典,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他偷偷瞥了一眼身后的书记官,见对方正运笔如飞,忙收敛心神,继续凝神细听。
韦思谦面色一沉,显然没有想到太子竟将问题反推了回来。
他强自镇定,发动再一次的攻势,言辞愈发峻切。
“纵然殿下自辩求孝,亦当知《礼记》有云:‘礼者,敬而已矣。’殿下于两仪殿中,言语直逼天颜,全无臣子敬畏之态,更失储君雍容之度!臣再问殿下,无‘敬’何以言‘孝’?失礼之孝,与悖逆何异?”
这时,站在后排的几位东宫属官开始交头接耳。
一位年轻的舍人忍不住对身旁的同僚低语:“韦御史此言未免太过苛责……”
却被身旁的长者以眼神制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太子身上,等待着接下来的应对。
李承乾目光微敛,唇角似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仍是从容接话。
“御史责孤失敬,然《礼记》亦云:‘傲不可长,欲不可纵,志不可满,乐不可极。’孤当日心有所惑,直抒胸臆,正是志未满、欲求明之状,何来傲慢纵乐之说?”
“况陛下圣明宽宏,历来鼓励群臣直谏,魏徵大人屡屡犯颜,陛下不以为忤,反以为镜。孤为储君,效法直臣,孜孜求教,若此谓之失礼——敢问御史,陛下嘉纳直言,是耶非耶?孤效法陛下所嘉之行,是失礼,还是遵礼?”
此时李承乾应对越来越自如,韦思谦的这一套说辞跟李逸尘预测的基本一样!
许敬宗闻言,几乎要拍掌叫好。
他敏锐地注意到太子在说话时,因脚疾而微微调整了站姿,这个细微的动作反而更显其言辞恳切。
他暗自记下这个细节,心想日后或可借此向陛下禀报太子带病论政的勤勉。
韦思谦呼吸略重,额角微现汗意。
他咬牙凝神,也是最猛烈的一次诘难,直指法理要害。
自己不能认输,这些个问题自己准备好几天。
“纵使殿下巧言善辩,亦难掩当日言辞间影射之意!《唐律》明载:诸指斥乘舆,情理切害者,斩!殿下虽未直言指斥,然以古非今,以子议父,以臣疑君——此非‘情理切害’而何?臣问殿下:殿下自忖,当日之言,可触刑律否?”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一位站在柱旁的录事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毛笔险些脱手。
李百药面色骤变,正要开口解围,却见太子缓缓坐到首位。
李承乾静默片刻,忽的轻笑一声,那笑声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