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此事关乎西州徙民实边之策。臣冒昧,带来一幅昔日随家父游历陇右、西域时所绘的草图,虽简陋,然西州地理大势、水脉分布,可略窥一二。请殿下御览。”
一名小宦官上前接过地图,在李承乾的书案上小心铺开。
李承乾凝神看去,只见图上笔墨勾勒出山川河流,标注着几处主要的绿洲和城镇,虽不如宫中所藏舆图精细,却透着一股亲历者才有的实地气息。
来济得到允许,上前靠近,指着地图,开始详细陈述。
“殿下,西州之地,看似辽阔,然十之七八为荒漠戈壁,百姓生存,全赖这几处绿洲水源滋养。朝廷徙民实边,立意虽善,然若将死罪犯人与良家子混杂安置,隐患极大。囚徒中不乏凶顽之辈,边地管理不易,若其劫掠良民之粮种、牲畜,乃至滋扰地方,非但不能实边,反恐酿成边患。此其一。”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太子的反应,见李承乾听得认真,便继续道:“其二,亦是至关紧要之处,在于水利。西州干旱少雨,农耕全仗引水灌溉。隋炀帝当年亦曾大规模徙民实边,然只顾徙人,不重水利,致使徙民辛勤开垦,却因缺水而颗粒无收,最终官逼民反,酿成大乱,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啊!若我朝徙民,亦只授田亩,而不兴修水利,恐重蹈覆辙,徒耗国力,苦害百姓。”
李承乾听着来济的讲述,目光在地图上的荒漠与绿洲间游移,之前因兴奋而发热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
他与李逸尘探讨“西州太子工程”时,更多着眼于宏观的战略布局、权力博弈,如何借此培养势力、积累资本。
对于这些具体而微的、关乎成千上万徙民生死存亡的执行细节,李逸尘并没有告诉他。
他下意识地又想看向李逸尘,想从对方那里得到确认或补充,但强行克制住了。
他转而将目光完全投向来济,脸上露出真正凝重和求教的神色:“来学士所言,句句实情,振聋发聩。孤此前于此节,确是想得简单了。只虑及徙民之利,未深究安置之难,尤其是水利命脉。依你之见,当如何规避这些隐患,使徙民之策得以顺利推行,真正惠及边民与朝廷?”
来济见太子非但没有因指出政策疏漏而不悦,反而如此虚心请教,心中一定,精神更为振奋。
他略一沉吟,条理清晰地陈述道:“殿下明鉴。臣愚见,或可尝试从以下几方面着手,或能有所裨益。”
“其一,分地而居,严明管理。可将徙囚集中安置于北面条件更为艰苦、需重点屯戍的区域,专事垦荒与戍守;而将良家子及自愿前往者,安置于南面水土相对丰饶的绿洲地带,专心农事。两者之间,由陛下旨意新设之折冲府兵驻防巡逻,严明界限。如此,既可避免囚徒与良民混杂滋生事端,又能形成梯次防御,各司其职。”
“其二,水利先行,基础为重。徙民未至,工程先动。臣恳请殿下奏明陛下,于此项徙民费用中,单列专项拨款,命西州地方官员趁早春时节,组织当地军民及部分先遣徙囚,优先修缮或开凿引水渠道、蓄水池等水利设施。务必确保大规模徙民抵达之时,已有水可用,有田可耕,方能安居乐业。此乃徙民成败之关键,绝不可省。”
“其三,派遣专才,技术指导。此次徙民,不仅需派精通律法、善于管理刑徒之吏,更应从国子监、太常寺乃至民间,遴选通晓农事、水利、工筑之专才士子,授以‘劝农使’、‘水利丞’等名义,随行赴西州。其职责在于指导徙民因地制宜,选择适宜作物,教授灌溉之法,乃至协助规划村落、修筑房屋。徙民得其指导,事半功倍,方能扎根边陲。此非单纯律法约束所能及也。”
李承乾听得极为专注,来济的每一策都落在了实处,弥补了他和李逸尘宏大战略中许多未曾触及的细节空白。
尤其是“水利先行”,让他眼前一亮。
这已不仅仅是规避风险,更是积极建设的良策。
他心中对来济的评价陡然升高。
此人不仅有忧国忧民之心,更有务实干练之才,所提建议并非空中楼阁,而是基于对实际情况的深入了解。
其心思之缜密,谋划之周全,确实非同一般。
与此同时,一直静默聆听的李逸尘,内心也掀起了波澜。
他来自后世,自然知道来济是何等人物,但亲眼见到、亲耳听到其人在青年时代便能提出如此切中肯綮、具有极强操作性的方略,仍是暗自赞叹。
此人之才,绝非仅限于后世传奇中的才情,于经济民生、地方治理,实有经世致用之能。
更难得的是,来济身上有一种基于实地考察和实践经验的踏实感,这是这时代绝大多数人无法取代的。
若能得此人真心辅佐,对太子而言,无疑是如虎添翼。
不过,李逸尘也清楚,来济此类能臣,心中自有圭臬,绝非轻易可以笼络,其首要效忠的,恐怕还是皇帝和社稷本身。
但无论如何,与之交好,绝无坏处。
李承乾越听越是心折,脸上的赞许之色再也掩饰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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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他们为何不敢?
待来济言毕,他抚掌道:“妙!来学士这三策,老成谋国,切实可行,句句切中要害!孤今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他这番话倒是发自内心,与方才应对韦思谦时的机巧辩驳截然不同。
他当即转向书记官,吩咐道:“将来学士所陈三策,一字不落,详细记录在案。”
然后,他看向来济,语气郑重地说道:“来学士放心,孤绝非虚言敷衍之人。你这些金玉良言,孤会连同此前所议西州方略之奏疏,一并密封,亲自呈送中书省,并面见父皇,详细阐明其中利害。若此等良策能得施行,惠及西州万千百姓,稳固我大唐边疆,来学士之功,孤定当铭记于心。”
来济本意是借这难得的机会进言,希望能上达天听,影响朝廷决策,见太子不仅虚心采纳,更承诺要亲自推动,甚至面圣陈情,这已是远超他预期的结果。
他心中激动,连忙撩袍再次躬身行礼,语气充满了感佩。
“殿下虚怀纳谏,从善如流,且心系黎民,锐意实务,实乃西州百姓之福,大唐社稷之幸!臣……感激不尽!”
这一礼,比方才初见时更多了几分真诚的敬重。
临行前,来济似又想起一事。
“殿下,臣昔日游历陇右、西域时,于当地风土人情、物产气候、部落分布等,尚有零星记录。若殿下不弃,臣可稍加整理,誊抄成册,改日奉上,或可为殿下了解边情提供些许参考。”
李承乾闻言,更是欣喜,这正是他目前亟需的实证资料,连忙应允。
“如此甚好!孤正需此类亲历实录以资参考,有劳来学士费心了!”
心中已将此人的名字和能力,牢牢刻下。
来济再次行礼告退,步履沉稳地离开了咨政堂。
送走来济,堂内气氛与韦思谦离去时又自不同。
少了几分剑拔弩张的紧张,多了几分务实探讨后的沉静。
李百药轻轻舒了一口气,看向太子的目光中赞赏之色更浓。
太子能如此迅速地分辨出官员进言的价值,对韦思谦的苛责予以有力反击,对来济的良策则虚心接纳,这份判断力和气度,确实令人刮目相看。
许敬宗依旧面带微笑,心中却对来济此人留了意。
李承乾坐在案后,心情畅快。
连续应对两位御史,一刚一柔,皆顺利过关,且后者还带来了实质性的收获,这让他对“开放东宫”之策的信心大增,甚至有些志得意满。
来济离去后,咨政堂内一时静默。
李百药与许敬宗交换了一个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掩饰的惊异。
尤其是李百药,他身为太子右庶子,教导太子经义已有时日,深知太子往日心性,今日之表现,绝非单纯“闭门读书”所能成就。
背后定有高人指点,且此人对朝堂规则、人心揣摩,已至化境。
许敬宗则想得更深,太子此举,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开放东宫看似坦荡,实则是将自身置于风口浪尖,明日、后日,还不知有多少明枪暗箭会射来。
李承乾挥了挥手,示意今日咨政到此为止。
众人依序退出大殿。
与两位伴读继续按照原定计划读书之后,来到了李逸尘的伴读时刻。
待殿门沉重合拢,隔绝了内外,李承乾才长长吁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脊背微微松弛下来,额角竟已渗出细密汗珠。
他看向李逸尘,眼中闪烁着混合着兴奋与后怕的光芒。
“逸尘,今日……孤应付得如何?”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高度紧张后的宣泄,亦是寻求认可的迫切。
李逸尘缓缓抬起头,脸上并无多少喜色,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
他微微躬身:“殿下今日应对,可圈可点。对韦思谦,反击精准,使其铩羽而归,挫了宵小气焰;对来济,虚心纳谏,彰显储君气度,更获实务良策。尤其是对来济之态度,不矜不伐,乃点睛之笔。”
得到肯定,李承乾脸上顿时焕发出光彩,方才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
他忍不住抚掌道:“若非你预先推演,孤今日定难如此从容!那韦思谦句句诛心,若非你教孤以《律疏》反诘,孤几欲与之拍案相争矣!还有那来济,此人乃实干之才!”
李逸尘静静听着,待太子兴奋稍平,才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凝。
“然,殿下切莫得意过早。今日不过小试牛刀,来的虽非庸碌之辈,却也算不得真正厉害的角色。韦思谦之流,不过仗着言官身份,欲博直名;来济其心在社稷民生,并非专为针对殿下而来。”
李承乾笑容微敛:“你的意思是?”
“明日,后日,乃至往后数日,登门者,恐就不会这般‘温和’了。”
李逸尘目光幽深,仿佛已穿透宫墙,看到了某些正在酝酿的阴谋。
“今日殿下初露锋芒,必然惊动了一些人。他们见殿下竟能如此应对,绝不会再掉以轻心。接下来派来的,必是精心挑选的恶客,所问之事,也绝不会再局限于两仪殿旧案或边政实务。”
李承乾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恶客?会是谁?莫非是青雀……”
他几乎是咬着牙吐出那个名字。
李逸尘摇头。
“是谁派来的不重要,或许是魏王,或许是其他对殿下之位有所觊觎者,甚至可能是陛下默许下的进一步试探。重要的是,他们会瞄准殿下真正的……致命弱点。”
“致命弱点?”李承乾瞳孔一缩,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他自然知道自己过往有多少不堪之事。
李逸尘语气平静。
“殿下需知,您之前的言行,并非无人记得。宠幸俳优,亲近突厥习俗,与汉王李元昌、侯君集等人过从甚密,乃至……曾因足疾自暴自弃,行止多有乖张之处。这些,皆是他们可以大做文章的地方。尤其是,‘称心’之事。”
“称心”二字一出,李承乾脸色瞬间煞白,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那是他心底最深的隐痛与逆鳞。
太常乐人称心,因貌美善歌舞得他宠爱,却因此引来无数非议,最终被父皇下令处死,此事对他打击极大,也是他性情愈发乖张的转折点之一。
“他们……他们敢提此事?”
李承乾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恐惧。
“他们为何不敢?”李逸尘反问,语气冷酷。
“若连此事都不敢提,又如何能击垮殿下?臣推测,他们很可能会从几个方面发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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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本王就不信,他能一直装下去!
李逸尘开始细细剖析,如同一位高明的医师,提前剖开可能的伤口,让病人有所准备。
“其一,攻讦殿下私德。会以‘称心’旧事为引,抨击殿下德行有亏,不堪为储君表率。甚至可能牵强附会,污蔑殿下有断袖之癖,以此彻底败坏殿下名声。”
李承乾呼吸急促,眼中怒火燃烧。
“其二,指责殿下结交非人。会重点提及汉王李元昌、侯君集等人。汉王乃陛下庶弟,素有怨望。侯君集刚愎自用,贪暴有据。他们会说殿下与此类人过从甚密,是心怀异志,结党营私,图谋不轨。此招最为阴毒,直指陛下大忌。”
李承乾冷汗涔涔,他确实与汉王李元昌颇为亲近,常一起宴游,抱怨宫中之事。
“其三,非议殿下悖礼忘祖。会抓住殿下往日喜好突厥服饰、说突厥语、效仿突厥习俗等事,大肆渲染,斥殿下数典忘祖,毫无华夏储君之风范,甚至有里通外国之嫌。”
这每一条,精准地刺向李承乾过往最不光彩的疮疤。
若在往日,任何一条都足以让他暴跳如雷,方寸大乱。
李承乾脸色灰败,颤声道:“若……若他们真如此诘难,孤……孤当如何应对?”
他在自己这个伴读面前,流露出如此无力的一面。
李逸尘看着太子惶恐的模样,心中并无多少怜悯,只有冷静的计算。
他要的就是太子认清现实的残酷。
“殿下勿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