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逸尘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恶客虽有实据,然殿下亦非昔日吴下阿蒙。应对之道,在于化实为虚,反客为主,以退为进。”
他走近几步,声音压得更低。
“彼攻殿下私德,殿下不必讳言,甚至可主动提及。”
李逸尘语出惊人。
李承乾愕然抬头。
“殿下可坦言,往日确因足疾困扰,心志消沉,行止有失检点,辜负陛下期望。然正因经历过迷途,方知正道之可贵。如今幡然醒悟,每日追悔莫及,唯有沉潜书海,砥砺德行,以赎前愆。殿下要表现得痛心疾首,情真意切,将过往劣迹,转化为如今‘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正面典范。同时,可轻描淡写提及,‘称心’不过一乐工,陛下已依法处置,足见朝廷法度森严,殿下亦深受教诲,岂会再沉溺于此?将焦点从私德瑕疵,引向陛下英明与法度威严。”
李承乾听得目瞪口呆,还能……这样辩解?
“若说殿下结交非人,殿下更须谨慎。”
李逸尘继续道,“殿下万不可急于撇清,那反显心虚。殿下可答:汉王乃皇叔,侯君集是功臣,此二人往日与殿下交往,殿下以晚辈、储君之礼待之,乃是常情。至于他们私下有何怨望言行,孤深处东宫,如何得知?若其果真有不臣之心,自有朝廷法度、陛下明断,殿下亦坚决拥护陛下一切裁决!”
“殿下要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被蒙蔽、但坚决维护君父的储君形象。甚至可反问发难者:尔等既知汉王、侯君集有不轨之心,为何不早向陛下揭发?莫非是坐观其成,欲陷大唐动乱?”
这一手反咬,极其狠辣!
李承乾只觉一股凉气从脊椎升起,却又夹杂着一种莫名的快意。
“他们要是攻击殿下悖礼忘祖,却是最好应对。”
李逸尘嘴角勾起一抹冷峭。
“殿下可直言:殿下少时确曾对突厥风俗好奇,此乃少年心性,猎奇所致。然正因深入了解,方知突厥劫掠成性,反复无常,绝非文明之邦。我大唐礼仪之盛,冠绝四海,殿下身为储君,岂会舍本逐末?往日些许行径,不过是镜花水月,早已摒弃。如今殿下一心研读圣贤书,方知华夏文明之博大精深。殿下甚至可借此发挥,阐述一番华夷之辨,彰显自己维护华夏正统的决心。如此,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李逸尘一番长篇大论,将可能遭遇的恶毒攻击一一拆解,并给出了看似光明正大、实则暗藏机锋的应对之策。
其核心在于,不再纠缠于具体事实的真伪辩驳,而是将话题拔高到“悔过自新”、“维护君父”、“拥护法度”、“彰显正统”的道德和政治制高点上,同时巧妙地将攻击者的质疑反弹回去,甚至反扣帽子。
李承乾听得心潮澎湃,方才的恐惧已被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所取代。
他仿佛已经看到,当那些恶客带着精心准备的罪证而来,却被自己用这番组合拳打得晕头转向、狼狈不堪的场景。
“妙!太妙了!”李承乾激动地直起身,不顾脚踝疼痛,在殿内踱步。
“如此应对,非但无过,反而能彰显孤之胸襟与见识!让那些小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李逸尘补充道:“殿下切记,无论来者言辞如何恶毒,神态须始终保持平静,甚至带有一丝被误解的悲悯与无奈。言语可以犀利,但姿态一定要高。每次应对完毕,皆要吩咐书记官:‘将方才对话,详细记录在案,一字不可遗漏。’此举,既是留存证据,亦是示之以坦荡,更是悬在那些心怀叵测者头上的一柄利剑——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日后可能被追责的铁证!”
李承乾重重点头,将李逸尘的每一句话都刻在心里。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有力地跳动,一股前所未有的信心充盈全身。
他不再害怕明天的恶客,甚至隐隐有些期待。
“好!孤便依你之计!让他们来吧,孤倒要看看,谁能奈我何!”
就在东宫主仆二人密谋应对之策时,魏王府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李泰肥胖的身体陷在宽大的坐榻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下面坐着几位心腹谋士,包括今日刚去东宫安排御史试探过的李承乾的御史崔仁师,以及几位以智计著称的王府属官。
“废物!”李泰猛地将一杯酒泼在地上,酒液溅湿了崔仁师的袍角。
“韦思谦那个蠢货,平日里吹得天花乱坠,结果被那跛子三言两语就驳得哑口无言,灰溜溜地滚了回来!还有那来济,竟然跑去献计献策,倒让那跛子博了个纳谏的美名!”
崔仁师脸色青白交错,讪讪不敢言。
另一位谋士低声道:“魏王息怒。今日之事,确实出乎意料。太子……太子似乎与往日大不相同了。”
“不同?”李泰冷笑一声,小眼睛里闪烁着怨毒的光。
“狗改不了吃屎!本王就不信,他能一直装下去!”
第36章 这意味着什么?
他喘了几口粗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扫视众人。
“都说说看,那跛子的弱点到底在哪里?怎样才能一击即中,让他在父皇和朝臣面前原形毕露?”
一位面色阴鸷的瘦高文士缓缓开口:“魏王,太子过往劣迹斑斑,皆是其致命弱点。其一,私德不休,与太常乐人称心之事,天下皆知,此其淫乱之证;其二,结交奸佞,与汉王李元昌、侯君集等怨望之辈过从甚密,此其不臣之心;其三,悖礼忘祖,效仿突厥习俗,此其无君无父之实。此三桩,任选其一,皆可做大文章。”
李泰眯起眼:“具体该如何操作?”
阴鸷文士阴恻恻地道:“寻常弹劾,恐难动其根骨。需寻一时机,由一位身份特殊、且与太子有旧怨之人,当面质询,直戳其痛处,逼其失态。只要太子当众暴怒,或言辞闪烁,或行为失措,则其‘悔过自新’之假象,不攻自破。”
“身份特殊?与太子有旧怨?”李泰沉吟片刻,眼中忽然一亮,“尔等觉得……原太子左庶子,于志宁如何?”
于志宁,曾任太子左庶子,因多次直言劝谏李承乾,反遭其憎恶,甚至曾遣刺客夜入其府邸行刺未遂,此事虽被压下,不让在提及,但于志宁对太子的怨惧,可想而知。
且于志宁乃秦府旧臣,文学馆十八学士之一,身份清贵,若由他出面质询,分量极重。
众谋士闻言,皆觉此计大妙!
“于志宁对太子心怀怨望,且其人性情耿介,若加以引导,必能成为一柄利刃!”
“只是,如何能让于志宁甘心出面?此人虽怨太子,但向来谨慎……”
李泰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这个不难。于志宁最重名声,亦忧惧太子日后登基对其不利。本王只需让人在他耳边稍作点拨,言太子如今故作姿态,实为秋后算账做准备,若此时不趁机将其拉下马,日后必遭清算。再许其事后重利……不怕他不动心!”
他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于志宁在朝堂上或是在东宫咨政堂内,厉声质问太子,将太子逼得狼狈不堪的场景。
“好!就以此为重点!你们再去细细谋划,务必将于志宁说动!同时,将太子过往劣迹,尤其是与称心、汉王、突厥习俗相关之事,整理成册,务求细节详尽,人证物证若能罗织……更好!本王要送那跛子一份大礼!”
魏王府的密谋,在夜色中悄然进行。
而两仪殿内的李世民,此刻也并未安寝。
他听着王德详细禀报今日东宫咨政堂内发生的一切,尤其是太子应对的完整过程,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久久不语。
太子的表现,确实再次出乎他的意料。
应对韦思谦的那番引经据典、反诘驳斥,虽与上次两仪殿问对一脉相承,但更显沉稳老练。
旋即,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太子今日这番应对,尤其是对西洲之策的迅速接纳与承诺推动,看似流畅自然……但朕总觉得,过于……工整了。仿佛每一步,都被人预先算计好一般。王德,你说,太子之前……是不是在藏拙?”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难以遏制。
难道李承乾以往的顽劣不堪,有一半是装出来的?
为何要装?
是为了麻痹朕?
还是为了……等待时机?
王德心头一凛,伏身道:“陛下明鉴,臣……臣不敢妄测。”
李世民冷哼一声,不再追问。
他知道,从王德这里问不出更多了。
“继续盯着。尤其是明日,看看还有哪些人要去东宫‘纳谏’,太子又是如何应对的。”
李世民眼中寒光一闪,“朕倒要看看,这出戏,他能唱到几时!”
夜色如墨,泼洒在长安城的里坊之间。
宵禁的鼓声早已响过,各坊门紧闭,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巡夜金吾卫沉重的脚步声偶尔打破寂静。
然而,在这座帝国都城的某些深宅大院之内,烛火却并未因宵禁而熄灭,反而在重重的帷幕之后,跳动着更加幽微的光影。
醴泉坊,郧国公府。
这处宅邸的主人,是已故郧国公殷峤的嗣子,殷元。
殷峤,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早年从龙有功,官至吏部尚书,封郧国公,贞观四年病逝。
作为功臣之后,殷元承袭了国公的爵位,却并未能继承其父的显赫权位,如今只在太常寺挂了个闲职,并无实权。
府邸虽大,却透着一股门庭冷落的萧索之气。
此刻,府邸深处的一间密室内,仅点着两盏青铜油灯。
光线昏暗,将围坐在一张紫檀木案旁的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摇曳不定。
主位上的殷元,年约四十,面皮白净,眼角已有细密的纹路,此刻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只早已冰凉的玉杯。
他下首坐着一位身材魁梧、面色赤红的老者,乃是程名振。
程名振早年亦曾随军征战,累有军功,官至刺史,然因其性情粗豪,屡犯禁忌,多年不得升迁,如今亦赋闲在京,心中常怀郁郁。
另一侧,则是一位面容清癯、眼神闪烁的文士,穿着寻常的青色襕衫,乃是隋朝旧臣、曾与王世充有旧的苏勖。
苏勖此人,颇有才学,却因出身问题,在贞观朝始终不得重用,辗转于诸王府邸为幕僚,消息极为灵通。
室内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沉默,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殷元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今日东宫之事,二位都听说了吧?”
程名振哼了一声,声音洪亮,在这密室里显得有些突兀。
“怎会不知?那黄口小儿,如今倒是学了几分伶牙俐齿。韦思谦那酸丁,自取其辱!”
他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似乎乐见御史吃瘪。
苏勖轻轻捋了捋颔下稀疏的胡须,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深邃。
“非止伶牙俐齿那般简单。太子今日所为,一反常态。应对韦思谦,引经据典,以律反诘,可谓稳、准、狠。接纳来济之策,虚怀若谷,目光长远。这绝非往日那个冲动易怒、自暴自弃的太子所能为。”
殷元的手指停住,抬眼看向苏勖。
“依苏先生之见,这意味着什么?”
第37章 若陛下察觉
苏勖微微前倾身体,压低声音。
“这意味着,东宫有高人指点。而且,此人对朝堂规则、圣贤经典、乃至陛下心思,揣摩得极为透彻。太子,已非吴下阿蒙。”
程名振不耐地挥了挥手。
“有高人又如何?终究是个跛脚的太子!陛下心尖上的,是魏王!我看这小子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程公此言差矣。”
苏勖摇了摇头,语气凝重。
“正因陛下偏爱魏王,太子此举,才更显意味深长。你们想想,太子为何早不悔悟,晚不悔悟,偏偏在此时幡然醒悟?为何要开放东宫,广纳言论?”
殷元目光一凝:“先生的意思是……?”
“这是一场局。”苏勖斩钉截铁地说道。
“一场陛下与太子之间的对局!”
“对局?”程名振瞪大了眼睛。
“不错。”苏勖分析道。
“陛下对太子日益不满,朝野皆知。魏王势大,觊觎储位,亦非秘密。太子若再不振作,废黜只怕是迟早之事。值此生死存亡之际,太子身边若有能人,自然会教他行此险招。开放东宫,看似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实则是以退为进。其一,可向陛下展示悔过自新、锐意进取的姿态,博取同情,甚至引发陛下愧疚。其二,可借此机会,广纳言论,塑造贤明形象,争取朝中观望派的支持。其三,亦是向陛下示威——太子并非毫无还手之力,若逼得太甚,东宫亦可成为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殷元深吸了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