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蔓延上来。
王顺、王达这两人,是东宫旧人,平日也算勤勉。
愤怒再次涌起,但这次混合了一种被背叛的耻辱和事态完全超出掌控的惊慌。
他下意识地又想看向李逸尘的方向寻求支撑,但强行克制住了。
柳奭并没有催促,反而后退了半步,语气从方才的直陈转为一种沉痛的感慨。
“臣近日恰重读前隋记载,见大业年间,御史大夫裴蕴曾奏报:江都郡丞王世充、御史大夫虞世基,皆有大肆贪墨、欺瞒君上之嫌。然炀帝却以‘世基善解朕意,世充能办杂务’为由,始终未予严惩,一味姑息。”
他重重叹息一声,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回李承乾脸上,那目光里充满了沉重的忧虑。
“后来如何?王世充拥兵自重,割据一方;虞世基蔽塞言路,蒙蔽圣听。隋室江山,很大程度上,便是亡于这‘容污纳垢’、‘因私废公’之念!陛下登基以来,日日以隋亡为镜鉴,命我等编纂《贞观政要》,时时警醒,所惧者,正是重蹈此覆辙啊!”
这一击,极其狠辣。
将东宫两个贪墨小吏的行为,直接与导致前朝灭亡的巨奸大恶类比,并将处置与否,提升到了是否遵循当今陛下治国方略、是否牢记隋亡教训的政治高度。
最后,柳奭上前一步,再次躬身,姿态极其恭谨,言辞却将这场“阳谋”推至无可回避的顶点。
“殿下乃大唐储君,是陛下钦定的未来君主。今日东宫出现王顺、王达此等蠹虫,若殿下因念旧情或顾及颜面而宽容姑息,与当年炀帝之纵容王世充、虞世基,其间差异,又有多少?若殿下决意处置,又当如何处置?是仅罢官去职,小惩大诫?还是依《唐律》,彻查严办,下狱问罪,以正视听,以儆效尤,让东宫乃至天下官吏皆知殿下反腐肃贪之决心?”
李承乾想厉声斥责柳奭用心险恶,借题发挥。
那熟悉的、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在他胸腔里翻腾。
“怒,则授人以柄。”李逸尘的话再次如冰锥刺入脑海。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团灼热的怒火压入心底。
大脑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冰冷地运转起来。
柳奭?
他并非魏王核心,今日竟敢如此发难,必是受人指使,得了十足凭据。
硬撼其锋,正中下怀。
孤此刻不能怒,孤要……看清他的棋路。
“柳御史所奏之事,关系官员操守,亦关乎东宫清誉。”他顿了顿,“孤需时间,理清此中细节,亦需召询东宫相关官员,查明原委。”
柳奭一直仔细观察着太子的每一丝反应。
见他非但没有暴怒失态,反而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冷静,甚至说要“理清细节”、“召询官员”,心中先是微微诧异,随即涌起一股更深的得意。
强装镇定?
拖延时间?
正合我意!
他要的就是太子无法立刻做出完美应对,要的就是将此事的影响持续发酵。
柳奭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那笑意带着尽在掌握的从容。
他微微躬身,语气依旧保持着臣子的恭敬,但话语间的步步紧逼丝毫未减。
“殿下慎重,臣能理解。”
柳奭闻言,脸上那丝“欣慰”的表情再次浮现,仿佛真的很高兴太子能“循律行事”。
他躬身道:“殿下既愿循律而行,臣自当静候结果。”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却彻底封死了李承乾想要内部消化的最后一丝可能。
“只是,为免东宫自查或有‘灯下黑’之嫌,臣已于今日清晨,将所获王顺、王达贪墨之部分线索与证人证词,抄录一份,呈送大理寺备案。想来三法司联动核查,更能确保此案水落石出,彰显我大唐律法之公正严明,殿下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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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孤孤做不到
李承乾嘴角微微一抽,心中暗骂一声“老狐狸”!
柳奭这是要将此事彻底公开化,置于朝堂众目睽睽之下,让他后续的任何处置都无法脱离外界审视。
“……柳御史思虑周详,如此甚好。”
李承乾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柳奭走了。
他走得从容,脚步轻快,嘴角带着一抹得意。
咨政堂内,空气凝滞。
李承乾坐在主位。
他盯着柳奭消失的方向,眼神里混杂着愤怒、羞辱、不甘,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慌乱。
如今却被人当众揭发,贪墨、倒卖、截留赈物——桩桩件件,直指东宫内务混乱、用人失察,更暗指他李承乾“言行不一”、“虚伪作态”。
这比直接骂他昏聩还要狠。
李百药坐在左侧,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显然在思量柳奭此举背后是否另有推手。
许敬宗则垂着眼。
他知道,今日之事,绝非偶然。
柳奭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背后站着谁,不言而喻。
堂内其余属官,个个低头垂目,连呼吸都放轻了。
没人敢说话,没人敢动。
仿佛只要一开口,就会被这沉重的气氛压垮。
李承乾终于动了。
他缓缓站起身,脚步有些僵硬,脚踝的旧伤似乎又隐隐作痛。
他没看任何人,径直转身,朝后殿走去。
东宫书房,烛火初燃。
李承乾坐在书案前,面前摊着一卷《贞观政要》,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他盯着烛火,眼神空洞。
之前是李百药、许敬宗轮流侍读,只是这两个人谁也没有说一句。
“逸尘。”
李承乾开口,声音充满悲凉。
“你说……孤今天是否被人戏耍了?”
李逸尘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走到书架旁,抽出一卷《韩非子》,随手翻了两页,才淡淡道:“殿下今天没被人耍。”
李承乾气势都蔫儿了。
“孤没否认采买,没辩解用途,没当场发作,甚至没让人查账——孤只是说‘记下了’。这算什么?算认怂?算被人牵着鼻子走?”
李逸尘合上书卷,转身。
“殿下今天赢了。”
“赢了?”李承乾冷笑,“柳奭当众揭发东宫内弊,孤连个解释都不敢给,这叫赢?”
“对。”李逸尘点头,语气斩钉截铁。
“殿下今天赢了第一局。”
他走到李承乾对面,坐下,直视太子双眼。
“柳奭今日之策,是阳谋。他手里有司农寺备案,有人证,有赃款流向,证据链完整,时机精准,话术狠辣。他不是来问罪的,他是来逼殿下失态的。”
“只要殿下当场发怒,斥其窥探内务,或矢口否认,或急于辩解——无论哪种,都是输。”
“为何?”李承乾眼中迷茫之色越重。
“因为一旦殿下失态,就坐实了‘虚伪’二字。柳奭今日所有话,核心就四个字:言行不一。他要的不是查账,不是惩贪,是要让天下人觉得,太子嘴上说‘以史为鉴’,背地里却奢靡享乐。这种形象一旦坐实,陛下会怎么想?朝臣会怎么想?百姓会怎么想?”
李承乾沉默。
“但殿下今日未曾失态。”李逸尘声音陡然拔高。
“殿下压住了怒火,没否认,没辩解,只说‘记下了’,要‘核对账目’。这一句话,就把主动权抢回来了。”
“柳奭以为殿下会慌,会怒,会乱。结果殿下稳住了。他得意洋洋地走了,以为胜券在握。但他不知道,他今天最大的失败,就是没能让殿下失控。”
李承乾眼神渐渐亮起。
“所以……孤今天真的赢了?”
“赢了。”李逸尘点头,“而且赢得漂亮。”
“殿下知道柳奭为何敢来?因为他背后有人撑腰。魏王?还是某些想借机搅局的御史台老狐狸?不管是谁,他们赌的就是殿下沉不住气。他们赌殿下还是那个冲动、暴戾、一受刺激就发疯的李承乾。”
“但他们赌错了。”
“殿下今天的表现,会让那些人重新评估。他们会想:太子是不是变了?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教他?是不是东宫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这一疑,就是裂痕。这一裂,就是机会。”
李承乾呼吸急促,胸口起伏。
他被李逸尘的话点燃了。
“那接下来呢?孤该怎么做?”
“立刻召典膳监、内府局主事,查账。查得越细越好,越公开越好。王顺、王达,该抓就抓,该审就审。账目有问题,就认;没问题,就澄清。但必须快,必须狠,必须让所有人都看到,东宫不是藏污纳垢之地。”李逸尘冷冷道。
李承乾脸上的兴奋忽然凝固了。
他沉默片刻,声音低沉。
“王顺……跟了孤七年。王达,是孤十二岁时从掖庭调来。他们……不是外人。”
李承乾抬起头,眼中竟有一丝挣扎。
“孤知道他们可能犯了错。但若真把他们交出去……孤……孤做不到。”
他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是在自语。
李逸尘心中生出一丝欣慰。
毕竟在这权力场中,无情才是常态。
可李承乾犹豫了。
他舍不得。
最起码,这太子不是个冷血无情之人。
他还有情义,还有底线。
“殿下。”李逸尘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锋利。
“情义可贵,但贪腐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