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被冒犯、被轻视的怒意,混合着对儿子急于揽权的失望,在李世民胸中翻涌。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急躁、叛逆、缺乏耐性的李承乾,只不过这一次,他披上了一层“勤政务实”的外衣。
“好,很好。”李世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朕倒要看看,你麾下有何等‘清廉干练、不畏权贵’的贤才,堪当此任!”
他猛地提起朱笔,在那奏疏上飞快地批阅起来。
笔锋凌厉。
“准奏。着太子与尚书省、中书门下、吏部、兵部、民部有司详议黜陟使人选,务求公允,择贤能者任之。议定后,将名单与考语呈报朕前。”
“即刻发还东宫。”
李世民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王德躬身应诺,小心翼翼地捧起奏疏,快步退了出去。
他清楚地感受到,陛下动了真怒。
这怒火并非源于奏疏本身,而是源于太子的“心急”和那未曾明言、却昭然若揭的“心思”。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到了赵国公长孙无忌的耳中。
此时长孙无忌正在府中书房批阅公文,闻听心腹家人低声禀报,他执笔的手顿在了半空。
“哦?这么快就上奏了?还要设‘黜陟使’?”长孙无忌花白的眉毛微微挑起,放下笔,脸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
“陛下是何反应?”
“陛下已准奏。但批红要求太子与三省六部有司详议人选,议定后上呈御览。”
长孙无忌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透着几分了然与讥诮。
“刚得了些许权柄,就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弄权了吗?”
他喃喃自语,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西州……那可是块肥肉,也是块烫手山芋。这个‘黜陟使’,位置敏感得很呐。太子殿下,你这是想把你的人,放到这个风口浪尖上去?还是想借此,来试探朝堂各方的反应?”
他起身,在书房内缓缓踱步。
李承乾这一步棋,走得既急且险。
绕过宰辅,直接上奏,这本就是官场大忌,显得吃相难看,缺乏政治智慧。
陛下那句“与有司详议”,本身就是一种不满和敲打。
“也好。”长孙无忌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老夫倒真想看看,明日在那东宫显德殿,太子殿下会推出哪位‘贤才’?他又要如何说服我等这些老朽?”
与此同时,梁国公房玄龄也得知了消息。
相较于长孙无忌的冷厉,房玄龄的反应更为复杂。
他抚着长须,沉吟良久。
“太子急于任事,其心可勉。西州设专使统筹,就其事而论,确有必要,并非全无见地。”
他呐呐自语着。
“只是……这程序,终究是逾越了。陛下心中,定然不喜。”
他叹了口气。
第66章 他是在待价而沽?
“少年人,终究是沉不住气。经此一挫,但愿他能明白,朝堂之事,非是东宫一家之事,需讲究章程,平衡各方。明日之会,且看他如何应对吧。若能借此学习与重臣协商议事,未必不是好事。总比往日闭门胡闹,或与那些佞臣厮混要强得多。”
他的担忧中,夹杂着一丝微弱的期望。
次日,东宫,显德殿。
殿宇开阔,庄严肃穆。
因太子听政,此处已按制布置妥当。
李承乾坐于主位,身后垂着象征储君身份的帷幕。
下方左右,设有多张案席。
巳时刚到,重臣们便陆续抵达。
长孙无忌一身紫色朝服,步履沉稳,脸上带着惯常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淡然微笑,率先入殿。
他与李承乾见礼,态度恭敬却又不失舅父的威严。
紧接着是房玄龄,神色平和,目光温润,举止间透着宰相的雍容气度。
随后而来的是唐俭、褚遂良,以及民部、吏部、兵部、工部、刑部的尚书、侍郎等一众官员。
众人依序入座,寒暄声低而有序,殿内气氛看似融洽,实则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审视。
李承乾今日特意穿了一身庄重的冠服,努力维持着镇定从容的姿态。
他面带笑容,接受众人的参拜,并抬手请众人安坐。
“有劳诸位卿家拨冗前来,共商西州大计。”
李承乾开口,声音尽量放得平稳。
“父皇命孤与诸卿议定西州开发黜陟使人选,孤年轻识浅,于此等实务多有未逮,今日还需多多倚仗诸位卿家之高见。”
开场白说得颇为谦逊,符合礼制。
长孙无忌微微一笑,作为舅父,率先回应。
“殿下过谦了。陛下委以重任,乃是对殿下的信重。西州之事,关乎边疆稳固、国计民生,臣等自当竭尽所能,为殿下参详。”
场面话滴水不漏,既承认了太子的主导地位,又点明了此事的重要性。
房玄龄颔首附和。
“赵国公所言极是。不知殿下对此黜陟使一职,已有何初步章程?我等也好依此商议。”
话题自然而然地引向了正题。
所有目光都聚焦于李承乾身上。
李承乾按照昨日与李逸尘商议的策略,并不急于抛出任何具体想法,而是将问题抛了回去。
“孤昨日草奏,只是深感西州事务纷繁,需得一专才统筹。至于具体如何施行,何人堪任,正是孤今日想聆听诸位卿家意见的。诸位皆为国朝栋梁,阅历丰富,还请畅所欲言。”
他表现得十分虚心,摆出了一副倾听学习的姿态。
这番应对,让长孙无忌和房玄龄眼中都掠过一丝细微的讶异。
他们原以为李承乾会迫不及待地提出自己的人选,至少会给出一个倾向性的框架。
殿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官员们交换着眼神。
这时,褚遂良清了清嗓子,开口打破了沉寂。
他身为谏议大夫,职责所在,率先发言也合乎情理。
“殿下,臣以为,西州开发黜陟使,责任重大,非寻常职司可比。其人选,首重实干之才。确如殿下奏疏所言,需‘通晓农事水利’,方能督导屯田,兴修水渠,使徙民安居;需‘明达边情’,熟知西域诸部风俗地貌,方能妥善处理民族事务,稳固边防;更需‘清廉干练’、‘不畏权贵’,西州地处边境,若无操守,易生贪腐,若无魄力,则难应对地方豪强及可能出现的重重阻力。”
褚遂良的话说得义正辞严,完全站在公事公办的立场上,将李承乾奏疏里的要求具体化和深化了。
他丝毫没有提及任何具体人选,只是为这个职位设定了一个极高的、公认的标准。
这看似是在支持太子的奏请,实则是在无形中设立了一道高高的门槛。
殿内众人皆心知肚明,符合所有这些条件的人,在朝中并不多见。
褚遂良此举,既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也将了太子一军——殿下您提出这么高的要求,那您心目中的人选,是否符合呢?
不少官员暗暗点头,觉得褚遂良此言老成持重。
李承乾听罢,面色不变,只是微微颔首。
“褚卿所言甚是。此职关乎重大,确需如此贤才方能胜任。诸卿可还有补充?”
他没有接褚遂良的话茬去谈论具体人选,甚至没有对那高标准表示任何异议,只是表示认可,然后再次将问题抛给众人。
这下,连房玄龄都感到有些意外了。太子今日似乎格外沉得住气。
唐俭摸了摸下巴,他身为民部尚书,掌管户籍财政,对此事自然极为关心。
他接口道:“褚大夫所言极是。除此以外,臣以为,此人还需精通筹算与管理。西州开发,钱粮调拨、物资分配、户籍管理,头绪万千,若不通数算,不善调度,恐难胜任。”
“唐尚书考虑周全。”李承乾再次点头,依旧不置可否。
“还有其他见解吗?”
兵部侍郎开口道:“臣补充一点,此人最好能有军旅经历,或至少熟知兵事。西州乃边防重镇,黜陟使虽主民政,却难免与都护府、折冲府打交道,涉及军民协调、粮饷供应乃至突发边情处置,若全然不知兵,恐难措置得当。”
“善。”李承乾再次简单肯定。
接下来,吏部官员谈了考功铨选的角度,工部官员强调了工程营造的能力……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逐渐将西州开发黜陟使的任职标准拔高到了一个近乎全才的地步。
在这个过程中,长孙无忌始终面带微笑,偶尔颔首,却很少发言,只是静静地观察着李承乾。
房玄龄则不时补充一两句,引导着讨论的方向,使其不至于偏离太远。
李承乾的表现则始终如一。
倾听,点头,肯定,然后鼓励其他人继续发言。
他仿佛只是一个会议的主持者,而不是一个有着自己意图的提议者。
这种反常的沉默,让殿内的重臣们心中疑窦渐生。
长孙无忌心中的冷笑越来越浓。
太子这是玩的什么把戏?
弄出这么大阵仗,提出了如此重要的职位,却对人选毫无想法?
这绝无可能!
他是在待价而沽?
还是在等待某人主动跳出来举荐?
房玄龄亦是暗自沉吟。
太子今日太过平静,平静得有些反常。
这与他昨日急不可耐上奏的行为形成了鲜明对比。
第67章 并非全然不通实务
这背后,定然有所谋划。
只是这谋划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