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尚书方才核算,首批徙民安置需钱十五万贯,粮二十万石。孤有一问,此数额,是仅保障徙民抵达西州后第一年之基本生存,亦或已包含使其初步恢复生产、等待首次收成之所需?”
唐俭略一思索,答道:“回殿下,此数额主要涵盖抵达后至首次收获前之口粮、种子及必要安家物资。若使其恢复生产,诸如购置额外农具、牲畜,或应对可能的灾荒,则需另备款项。”
李承乾点头。
“那么,若朝廷一次拨付此十五万贯、二十万石粮,于民部今年度总体预算之中,占比几何?动用此笔钱粮,需削减或推迟哪些其他事项?譬如,原定用于关中水利修缮之款项,是否会受影响?若受影响,影响几何?关中之水利失修,又可能导致多少田亩减产,多少百姓生计困顿?此间取舍,民部可有初步权衡?”
他语速平缓,问题却一个接一个,直指核心。
不仅问投入,更问投入的代价,问那“隐形成本”。
唐俭闻言,眉头微蹙,显然未曾料到太子会问得如此细致深入。
他沉吟片刻,额角似有微汗渗出。
第69章 这这绝非李承乾!
这已不是简单的钱粮数字问题,而是涉及各部利益权衡、国家整体预算分配的问题。
他斟酌着回道:“殿下所虑极是。国库岁入有定,一处多用,则另一处必少。十五万贯钱,约占今年计划用于各地水利工程总款项的一成半。二十万石粮,亦需从各道常平仓中协调。若尽数拨付西州,则确需延缓部分非紧要地区的水利工程,或削减其他边镇的额外粮饷补贴。具体至关中……或需推迟渭北两处小型渠堰的修缮,涉及良田约千顷。然此乃初步估测,需与工部、各地刺史详议后方能精确。”
李承乾并没有深究具体数字,转而看向工部侍郎。
“工部言水利兴修耗费巨大,需从中原调拨匠人物料。孤再问,若从中原调拨,主要需哪些物料?这些物料,于其原产地,当前是否有其他紧要工程需用?若调往西州,对这些工程进度影响多大?是否有替代物料,或可就地取材于陇右、西域,以减少转运损耗与对他处工程之影响?”
工部侍郎也是一怔,被太子的这般详细的追问,有些惊愕。
他忙敛神回道:“殿下明鉴。所需之大宗,乃优质木材、石料、铁器,尤其用于制作水车、闸门的精铁。若优先保障西州,则洛宫工程或需暂停部分非核心殿宇,河工亦需加紧从其他产地调运,恐增成本与风险。至于就地取材……西州左近木材匮乏,石料品质亦不及中原,精铁更是全赖内地输入。唯有夯土、芦苇或可部分替代,然用于长期性水利设施,恐不耐久。”
李承乾目光沉静,又转向兵部官员。
“兵部言增设折冲府,需饷银装备。若新募一府之兵,其每年饷银、维持费用,与从安西都护府现有驻军中抽调一部,加强西州防务,二者孰费孰省?若新募,训练成军需时,其间西州防务空虚,风险如何弥补?若抽调现有驻军,又是否会导致其他边防要地兵力不足?此中利弊,兵部可有测算?”
兵部官员面露难色,显然太子的问题切中了军费分配与边防部署的敏感处。
“回殿下,新募一府兵,初始装备及每年维持之费,确高于临时加强现有驻军。然从安西他处抽调兵力,恐致使如庭州、伊州等地守备削弱,西域诸部若有异动,应对或显吃力。且抽调之军,对西州本地情势亦需熟悉过程。此……此事关全局布防,需与李靖大将军及安西都护府详细议定,非臣一时可决断。”
最后,李承乾看向刑部官员。
“刑部言需派精干刑吏并设署衙管理徙囚。孤问,若依此标准,需增派多少刑吏?这些刑吏从何处抽调?是刑部本部,还是从各州县借调?若从州县借调,是否会影响其原属地刑狱事务?若因此导致某地积案增多,甚至冤狱发生,此代价,与严格管理西州徙囚之收益,孰轻孰重?是否有更简便有效之管理方法,可减少对内地刑狱体系之依赖?”
刑部官员汗珠隐现,没有想到太子会问的这么详细。
“殿下……此…臣需回去后详查各道刑狱官吏配置,方能估算可抽调之员额。确…确有可能影响地方……至于简便之法,或可授权西州地方官便宜行事,或利用徙囚自治,以囚管囚,然此中风险亦大……”
李承乾不再发问,身体微微后靠,扫视全场。
他心中的得意之色并没有显示在脸上。
他并未给出任何决断,只是将这些各部门原本孤立提出的问题和需求,用一条名为“取舍代价”的线串联起来,赤裸裸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显德殿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
只有方才被太子询问的几位官员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以及书记官笔尖飞速记录的沙沙声。
长孙无忌低垂的眼皮下,眸光剧烈闪动。
他心中的冷笑早已被惊愕所取代。
这……这绝非李承乾!
那个暴躁易怒、思维简单的太子,绝无可能问出如此环环相扣、直指利害核心的问题!
这些问题,看似寻常,实则每一个都精准地点在了事务关联的节点上,牵扯出更多的矛盾与抉择。
这已不是简单的“进步”所能形容!
他是在权衡,不,他是在丈量每一项决策背后那看不见的、却真实存在的代价!
这种权衡之术,如此系统,如此深入,仿佛已融入其骨髓!
他从哪里学来的?
背后那人,究竟是谁?
竟能将太子雕琢至此?
房玄龄心中的讶异丝毫不亚于长孙无忌,甚至更多了几分凝重与审视。
他原本以为太子只是学会了隐忍和借势,但此刻看来,远非如此。
太子所展现出的,是一种超越了个人情绪、直抵事务本质的分析能力。
他问的不是“该不该做”,而是“做了之后,其他地方会付出什么代价”,“如何弥补或最小化这些代价”。
这已不仅仅是权谋,这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基于全局利益的“核算”与“经营”!
这种思维方式,即便是在朝堂沉浮数十年的他,也并非时刻都能保持如此清醒和彻底。
太子此举,仿佛手持一柄无形算盘,在计算着帝国庞大肌体上,每一分力气的使出,会引发其他部位怎样的牵动与损耗。
史书所载之明君贤相,或有雄才大略,或有爱民之心者,将这种权衡做到如此细致、如此自觉的层面,实属罕见!
若此非一时灵光乍现,而是太子真正掌握了的思虑方式……
褚遂良站在班列中,眉头紧锁,看向太子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疑。
他素以直言敢谏、洞察事理自诩,然太子今日之问,却让他有种措手不及之感。
太子并未反驳任何人的意见,也未提出自己的方案,只是不断地追问“代价”与“影响”。
这种问法,剥去了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将朝政决策那残酷而真实的背面暴露无遗。
这让他感到不适,却又无法指摘。
因为太子问的,正是治国者本应时刻谨记,却又常常在利益纷争中忽略的根本!
殿内其他官员,更是面面相觑,不少人背后已被冷汗浸湿。
他们原本准备好应对太子的质询、反驳,甚至争吵,却万万没想到,太子只是用一个个平静却犀利的问题,就将他们逼入了不得不直面自身决策局限、资源窘境的角落。
这种不表态、只追问的方式,比直接的斥责更让人心惊胆战。
因为每一个问题,都要求他们跳出自身部门的局限,去思考更广阔的牵连。
而这恰恰是他们平日尽量避免的。
“诸卿所述,皆是实情。然则……”
求月票!!!求推荐!!!求打赏!!!
小子在这里给读者大佬们行大礼了!!!
第70章 似乎初窥门径
李承乾目光扫过殿内众臣,将众人各异的神色尽收眼底。
“西州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徙民、实边、屯垦、水利、驻军、治安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他微微停顿。
“方才孤所问,实乃决策之前必须厘清之‘代价’。若只顾西州一头,而令关中水利失修,边镇守备空虚,内地刑狱积压,此绝非父皇愿见之局面。”
“故而,今日之议,非是定案。诸卿回去后,更要与他部有司反复磋商,通盘考量。”
他的语速不快,条理却异常清晰,将方才众人提出的零散问题,重新整合成一个彼此关联的整体,并指明了协同的方向。
“西州开发,乃国策,亦非某一衙门独力可承。需群策群力,彼此迁就,方能尽全功。若其间,有何衙门推诿塞责,或沟通不畅,以致方略难行……”
他声音略略提高,带着储君的威严。
“诸卿可具实报于东宫。孤,亲自去与那衙门主官分说!”
这话一出,殿内气氛又是一变。
太子此言,等于是赋予了此次西州事务协调一个更高的层级和权威。
他不再仅仅是被动听取意见的储君,而是准备主动介入,确保方案推进的监督者和仲裁者。
长孙无忌眼皮微跳,心中那股异样感愈发强烈。
太子此举,已不仅仅是展现思虑周全,更是在尝试建立一种超越各部之上的协调机制,而他自己,则隐然居于这个机制的核心。
房玄龄深深看了李承乾一眼,心中暗叹。
太子今日表现,已远超“进步”二字,近乎于“蜕变”。
他懂得隐藏真实意图,懂得利用规则,更懂得从全局出发权衡利弊,如今,竟开始尝试整合朝堂力量,主动揽事。
陛下若知,不知会是欣慰,还是……更深的忌惮?
褚遂良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微微躬身。
太子所言,句句在理,无可指摘。他甚至隐隐觉得,若真能如此通盘协调,西州之事成功的可能性,确实会大增。
“殿下深思熟虑,臣等谨记。”房玄龄率先表态。
“臣回去后,即督促中书门下,协理各部,依殿下所示,细化方略,加强沟通。”
“臣等遵命。”其余众人,无论心中作何想法,此刻也只能齐声应诺。
“如此,今日便议到这里。有劳诸卿。”
李承乾见目的已达,便不再多言。
众臣依序行礼,退出显德殿。
离开显德殿,走在东宫宽阔的广场上,不少官员仍感觉有些不真实。
方才殿内那个沉稳、敏锐、甚至隐隐透出威势的太子,与记忆中那个乖戾阴鸷的储君形象,实在难以重叠。
“房公,您看太子今日……”唐俭忍不住凑近房玄龄,低声问道。
房玄龄目视前方,脚步不停,淡淡道:“太子进益良多,于国而言,是好事。我等臣子,尽力辅佐便是。”
他这话说得四平八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显德殿内,重臣们离去后,只剩下东宫一众属官。
李承乾坐在上首,听着属官们的称颂,心中那股畅快之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能感觉到,这些属官此刻的恭维,与往日那种带着畏惧和敷衍的奉承截然不同,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敬佩。
他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甚至刻意显露出一丝疲惫,摆了摆手:“诸卿过誉了。孤只是就事论事,不愿见朝廷政令因各部龃龉而推行不力罢了。西州之事千头万绪,后续还需诸位多多费心,协助孤梳理文书,督促各方。”
“臣等分内之事,定当竭尽全力!”众人齐声应道。
李承乾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可以退下了。
属官们行礼后,恭敬地退出大殿。
走出殿门,不少人仍忍不住低声交谈。
“殿下如今真是……判若两人啊!”
“是啊,方才在殿上,那气势,那思虑,连赵国公和梁国公似乎都被问住了。”
“有殿下如此,实乃东宫之幸,大唐之幸啊!”
这些议论声隐约传来,李承乾听得嘴角微微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