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站起身,右脚踝依旧传来隐痛,但他此刻心情激荡,竟觉得那痛楚也减轻了不少。
他踱步到殿窗前,看着外面明媚的阳光,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种凭借智慧和权谋赢得尊重、掌控局面的感觉,远比打骂下人、毁坏器物来得酣畅淋漓。
他想起李逸尘昨日所言,“威势”并非来自暴戾,而是来自冷静的头脑和不容置疑的裁决。
今日,他似乎初窥门径。
两仪殿。
王德垂手躬身,将东宫显德殿内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向李世民禀报。
从太子如何开场,到唐俭等人如何陈述困难,再到太子如何一连串地追问钱粮、物料、兵员、刑吏调配的“代价”与“影响”,以及最后太子要求各部协同、并表示若有推诿将亲自介入的言论,他都尽可能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不敢有丝毫遗漏,也不敢添加任何个人揣测。
他说得很慢,很详细。
李世民端坐在御案之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王德说完最后一句话,殿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寂。
王德屏住呼吸,头埋得更低,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他能感觉到,陛下虽然没有说话,但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凝重的气息,比暴怒时更令人窒息。
李世民的身体仿佛僵住了,唯有胸腔极其缓慢地起伏着。
无人可选?
通盘考量?
权衡代价?
亲自协调?
这一句句话,一个个举措,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击在他的心防之上。
这真的是李承乾?
怎么可能?
他印象中的李承乾,急躁,易怒,敏感,自卑又自傲,缺乏耐性,更缺乏纵观全局的视野和冷静分析的能力。
他或许有小聪明,但绝无如此缜密的心思和深沉的心机!
可王德的禀报,细节详实,逻辑清晰,绝非编造。
而且,涉及长孙无忌、房玄龄、褚遂良等重臣,无人提出明显异议,甚至房玄龄最后还表示了赞同,这说明太子今日的表现,并非胡言乱语,而是确实切中了要害,展现出了足以令这些老成谋国之臣也为之侧目的能力。
这种能力,从何而来?
闭门读书?
读什么书能让人脱胎换骨至此?
更让李世民感到心惊的是,李承乾今日展现出的,不仅仅是一些权谋手段,更是一种……一种近乎本能的帝王心术的雏形。
懂得隐藏真实意图,懂得利用制度和规则,懂得从全局利益出发进行权衡,甚至懂得建立权威和揽事。
这些,本应是他这个皇帝,通过言传身教,通过漫长岁月的磨砺,一点点灌输给继承人的。
可现在,李承乾仿佛无师自通,或者说,是被人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强行灌输和催熟了出来。
李世民强压情绪,缓缓开口。
第71章 将一顽石雕琢成器
“知道了。下去吧。”
他的声音异常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王德如蒙大赦,躬身行礼,倒退着出了大殿,轻轻带上殿门。
空寂的两仪殿内,只剩下李世民一人。
他维持着端坐的姿态,久久未动。
目光落在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疏,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太子的变化,他看在眼里。
从最初的诛心之论,到后来的开放宫禁应对御史,再到今日显德殿内的老辣表现……一步步,一环环,看似冒险,实则精准地踩在了一条既能展露锋芒、又不至于彻底激怒他的边界线上。
这绝非李承乾自身能把握的尺度。
背后有人。
一个极其高明的人。
此人调教太子,竟比他自己这个父亲,更懂得如何撬动李承乾那颗叛逆又脆弱的心。
若论本心,他乐见太子进步。
没有一个父亲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成才,更何况他是皇帝,他的继承人关系着李氏江山、大唐国祚。
太子若能稳重睿智,堪当大任,他肩头的重担也能轻几分。
可这进步来得太快,太诡异,太……不由他掌控。
就像一株原本长歪了的树,被人用他不知道的方法强行掰直,甚至催生出原本不该有的繁茂枝叶。
他既欣喜于树的挺拔,又深深恐惧于那幕后园丁的手段和目的。
若此人心怀叵测,将太子教导成一个只听从其号令的傀儡……
李世民的脑海中,瞬间闪过南北朝以来,一桩桩、一件件权臣挟持幼主、操控朝纲的旧事。
那些皇帝,起初或许也以为自己能掌控权臣,最终却落得身死国灭的下场。
侯景之乱,梁武帝萧衍饿死台城。
北周宇文护,连弑三帝……血淋淋的教训,史不绝书!
他李世民纵横半生,扫灭群雄,登临帝位,岂能容忍自己的继承人,有沦为他人提线木偶的风险?
一股强烈的烦躁和……孤独感,涌上心头。
他环视这空旷威严的宫殿。
他是天子,是九五之尊,手握天下权柄,一言可决万千人生死。
可正因如此,他身边再无可以推心置腹之人。
臣子们敬畏他,揣摩他,利用他。
便是如长孙无忌、房玄龄这等肱骨之臣,亦首先是臣子,其次才是亲戚、故旧。
他们之间,隔着一道名为“君臣”的鸿沟,有些话,他不能说,他们也不敢听。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太上皇李渊。
李渊起兵晋阳之前,有窦抗、裴寂这等布衣之交,可共卧起,可通宵饮宴,纵论天下。
起兵之后,虽亦有君臣之分,但裴寂等人,仍算得上是能说些体己话的旧友。
即便李渊退位成为太上皇,居于大安宫,身边也总有几个老臣、旧宫人陪伴,说说往事,排遣寂寥。
可他李世民呢?
少年从军,结交的是一同冲锋陷阵的袍泽,如尉迟敬德、秦琼、程知节,他们是猛将,是忠臣,却非能倾谈心事的对象。
玄武门之变,他踏着兄弟的鲜血走上皇位,与那些曾经的秦王府旧臣,关系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他需要倚仗他们治理天下,他们也更需要谨守臣节,避免功高震主。
若是是观音婢……长孙皇后还在世,尚能在他心绪烦闷时,温言劝解,以她的聪慧和柔韧,化解他许多戾气和焦虑。
她是他的妻子,更是他的知己。
可自她去世后,这深宫之内,再无人能在他卸下帝王面具时,给他一丝纯粹的慰藉。
他连个能说说这些烦忧、这些恐惧的人都没有。
一个名字,不由自主地浮现在他脑海——魏征。
那个总是板着脸,动不动就犯颜直谏,气得他几次想杀之而后快的老臣。
满朝文武,或许只有这个倔强的老家伙,不怕死,心中装的只有他认定的“道”和“理”,只有这大唐的江山社稷。
也只有他,敢在他这个皇帝面前,说些不那么中听,却可能是真话的话。
而且魏征日前曾抱病前往东宫,必然对太子近况有所观察。
一念及此,李世民再也坐不住。
他霍然起身。
“备常服。朕要出宫。”
他没有摆銮驾,只带了少数几名贴身护卫,换了寻常公卿的服饰,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皇城,直奔永兴坊的郑国公府。
郑国公府门庭冷落。
听闻皇帝微服而至,魏府上下顿时一片惊慌。
魏叔玉急匆匆迎出中门,就要大礼参拜。
李世民摆了摆手,制止了他。
“玄成何在?带朕去见他。不必惊动旁人,更不必讲究那些虚礼。”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
魏叔玉不敢多言,躬身引路。
穿过几进院落,来到一处僻静的厢房。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魏征躺在病榻上,脸色灰败,呼吸微弱而急促。
听到动静,他费力地睁开浑浊的双眼。
看到站在床前的李世民,魏征眼中闪过一丝惊愕,挣扎着想要起身。
“陛……下……”声音气若游丝。
李世民快步上前,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玄成,躺着,勿动。”他的声音放缓了些,“朕来看看你。”
他挥了挥手,示意魏叔玉和所有侍从全部退下。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一坐一卧。
李世民拉过一张胡床,坐在魏征榻边,沉默地看着这个为大唐江山耗尽了心血的老臣。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
“显德殿的事,玄成听说了吗?”
魏征微微阖眼,算是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