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楚石不为所动,语气冷硬。
“边镇将领调遣,关乎边境安全,非同小可。岂能仅以经验、忠诚概之?”
“若无具体能力匹配之证据,此调令恐欠稳妥。依末将看,亦当暂缓,请兵部重新审议,或另举荐更合适人选,并附具其胜任之明确理由。”
李承乾端坐上方,静静听着属官们的质询,偶尔在关键处微微颔首,表示支持。
他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带有个人情绪的话,所有的质疑都围绕着“制度”、“程序”、“胜任能力”展开。
然而,那无形的压力,却让两位部司郎中如坐针毡。
他们代表的不仅是自己,更是身后的尚书省、乃至宰相们。
东宫这番突如其来的认真,打乱了他们惯常的节奏。
几乎在同一时间,东宫詹事府的数份奏疏也送达了中书省和门下省。
这些奏疏以东宫属官的名义,对几项正在流程中的人事任命和政策调整提出了有理有据的驳议。
所针对的,赫然都是昨日在朝堂上反对太子最为卖力的那些大臣所关联的事项!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朝堂。
太子的报复行动,瞬间在长安朝野引起了巨大的震动!
“听说了吗?太子今日将兵部、吏部的几位官员叫去东宫,好一顿诘问!”
“何止!东宫连上数道驳议,直接把崔中丞侄子的县令任命、还有房相门下一位侍郎推动的漕运修改章程给拦下了!”
“我的天!太子殿下这是……疯了不成?如此四面树敌!”
“我看不像疯,你瞧他出手,每一下都打在关节上,挑的都是些对方理亏又不好明说的事情。”
“而且全是依着规矩来,用的是听政议事的权力,让你挑不出大错!”
“这报复……来得太快了!范围也太广了!兵部、吏部、甚至连御史台的人都捎带上了!历朝历代,哪位太子受过这等气后,能如此迅速、如此精准地反击回去?”
底层和中层的官员们议论纷纷,大部分人觉得太子是被逼急了,行为失控,是在自取灭亡。
但也有一些嗅觉敏锐的精明之辈,从中看出了不一样的门道。
“高明啊!”一位在鸿胪寺任职的老侍郎捻着胡须,对身旁的友人低语。
“太子此举,看似莽撞,实则深得权谋之道啊。”
“他不纠缠于西州一隅之争,而是直接将战火引到对手的腹地。此举一在立威,二在划界,告诉所有人,太子并非可随意拿捏之辈。”
“更重要的是,”友人补充道。
“他选择的目标分散,让李積、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无法联手反击。”
“他们若为一个侄子的官职、或一项无关大局的政策修改,就联合起来对抗储君,那在陛下眼里成了什么?岂不是坐实了结党营私、无视君父?”
英国公府,李積听着兵部下属的汇报,面色沉静如水,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下属禀报完毕,垂手恭立,大气不敢出。
良久,李積轻哼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沙场老将特有的不屑。
“哼,就按太子的意思改。这点小事,老夫懒得计较。”
他挥退下属,独自沉吟,眼中锐光一闪。
“且看这毛头小子下一步还能挑什么毛病?”
“这次便不与你计较,若有下次……哼,莫怪老夫不给东宫留颜面!”
赵国公府,长孙无忌听完幕僚的叙述,脸上波澜不惊,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仿佛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既然太子殿下有此雅兴,那就按东宫的意图办理吧。”
他语气平和,听不出丝毫情绪。
待幕僚退下,他端起茶杯,眸色转深。
“如此精准老辣。看来,是背后那位出手了。”
第96章 唉,一步错,步步错啊!
他轻轻啜了口茶,神色莫测。
“也好,老夫便静观其变,看看这位太子殿下,接下来还能走出什么妙棋。”
梁国公府,房玄龄则站在书案前,看着东宫发来的那份驳议文书。
上面条分缕析地指出了他门下一位官员所提议程中的几处疏漏,确实存在,难以辩驳。
“后生可畏啊。”
房玄龄轻轻叹了口气,脸上看不出喜怒。
“懂得利用规则,懂得分散打击,懂得展示力量而又不逾矩。陛下若知此事,会如何想?”
他摇了摇头,将文书放下。
此刻出手干预?
为了这点小事与太子正面冲突,绝非智者所为。
只能暂时隐忍,静观其变。
这几位大佬都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太子的反击手段高明,在礼法上站得住脚,而且来得如此迅猛、范围如此之广,让他们一时都有些措手不及。
想要还手,却发现无处着力——太子打击的都是些“小事”,他们若为此大动干戈,反而显得气量狭小,针对性太强,必然引发陛下不悦。
更重要的是,他们摸不清陛下对此事的态度。
陛下是乐见太子展现魄力,还是会对太子的“咄咄逼人”心生不满?
在圣意未明之前,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而就在这满朝文武都被太子这番组合拳打得晕头转向、惊疑不定之际,又一则消息传出,再次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
太子李承乾上表,以“崇文馆整理典籍、弘扬文教有功”为由,奏请嘉奖魏王李泰所管辖的崇文馆内数名官员,并请赐帛犒赏!
这一下,连那些自诩精明的朝臣也彻底看不懂了。
太子刚刚对朝中重臣发动了如此迅猛的报复,转头却去嘉奖政敌魏王的下属?
这唱的是哪一出?
唯有少数真正洞察局势的人,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猛然醒悟!
太子此举,绝非示好,而是更高明的政治手腕!
两仪殿内,李世民听着内侍监王德的详细禀报,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太子殿下驳议兵部、吏部七项条陈,相关部司已按东宫意见退回重拟。”
“随后,太子殿下上表嘉奖崇文馆校书郎等三人,赐帛百匹。又特意赞许褚遂良日前关于节俭用度的谏言,称此乃社稷良言。”
“命东宫署官携宫中珍稀药材,前往魏府上慰问,言国公体弱,乃国之损失,望早日康复,再为陛下分忧。”
王德说完,垂手躬身,殿内一片寂静。
李世民久久不语。
太子的反应之快,手段之老辣,分寸拿捏之精准,让他感到心惊。
那精准打击的驳议,是赤裸裸的立威和报复,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厉。
而紧随其后的怀柔之举,更是妙到毫巅。
嘉奖崇文馆……李世民想到这里,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露出一丝真正舒心的笑容。
好啊!好啊!这才是储君应有的气度!
不管高明内心如何想,他肯做出这番姿态,主动向青雀管辖的崇文馆示好,这就是顾全大局,这就是兄友弟恭!
他宁愿相信,这是太子经历了挫折后真正的成长,认识到了作为储君,不能一味逞强斗狠,更要懂得笼络人心,维系兄弟和睦。
至于这背后是否另有深意……李世民不愿去深想。
“哥儿俩好,比什么都重要……”
他低声自语,仿佛在说服自己。
玄武门的阴影始终是他心头的一根刺,他太渴望看到儿子们能和睦相处。
“陛下,”王德小心翼翼地问道。
“太子殿下所请嘉奖崇文馆之事……”
他挥了挥手,对王德道:“太子的奏请,准了。崇文馆相关官员,按太子所请,赐帛嘉奖。告诉太子,朕心甚慰。”
王德躬身应下,悄悄抬眼,见陛下脸上竟是许久未见的轻松笑意,心中更是凛然。
太子这一手,竟是直接挠到了陛下心中最痒处。
李世民靠在龙椅上,望着殿外明媚的阳光,只觉得连日来的阴郁似乎都散去了不少。
高明的成长,让他看到了大唐江山延续的另一种可能,一种或许能避免血腥、相对平稳过渡的可能。
至于李泰那点心思,以及朝臣们的猜测和不安,在此时李世民的眼中,都比不上兄弟和睦这一点来得重要。
魏王府内,李泰将手中的一份礼单狠狠摔在案上,肥胖的胸膛剧烈起伏。
“嘉奖崇文馆?那跛子!他这是什么意思?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他把我李泰当什么了!”
他脸色铁青,眼中怒火燃烧。
“他这是在收买人心!做给父皇看!做给天下人看!”
杜楚客站在下首,面色同样凝重,他捡起礼单,仔细看了看。
“殿下息怒。太子此举,看似怀柔,实则绵里藏针。他嘉奖崇文馆,是阳谋。”
“殿下若反应过激,便落了下乘,正中其下怀。”
“难道就任由他如此施为?”李泰怒吼道。
“崇文馆那些人受了嘉奖,心里会如何想?还会像以前一样死心塌地吗?还有朝臣,见太子如此宽宏大量,又会如何看本王?”
杜楚客沉吟道:“殿下,此刻我们不宜妄动。太子刚刚立威,气势正盛,陛下态度未明。我们若贸然反击,反而显得殿下您……容不下兄长示好。”
“当务之急,是稳住崔敦礼西州黜陟使之事。只要此事落定,西州在手,主动权便仍在我等这边。”
“至于崇文馆受奖……不过是些许帛缎虚名,动摇不了根本。”
“殿下不妨也上表,感谢太子对崇文馆的肯定,同样彰显兄弟和睦之意。”
李泰喘着粗气,努力平复心绪,他知道杜楚客说得有理,但那股被算计的憋屈感,却让他几乎发狂。
他死死攥着拳头。
“好……好一个兄友弟恭!本王便看看,你能装到几时!”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太子这一连串组合拳,在长安官场引起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