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常衣,如同一个最普通的士子,悄然回到了位于长安城延康坊的家中。
这是一处不算宽敞,但也绝非贫寒的三进院落。
门楣朴素,仅悬一匾,上书“李宅”二字,并无任何彰显官身的装饰。
这里,便是李逸尘此世的家族根基所在——一个属于陇西李氏庞大宗族谱系最边缘的支脉。
陇西李氏,名满天下,是与皇室联姻、出将入相的顶级门阀。
然而,如同参天巨树总有阳光照不到的细枝末节。
李逸尘所属的这一支,早已在近百年的世事变迁中,与嫡系主脉血缘疏远。
更因父祖辈未能出现显赫高官,家道不可避免地滑落,在讲究门第阀阅的大唐,已然近乎于寒门。
他的祖父,曾最高官至一州别驾,致仕后便再无人脉延续。
他的父亲李诠,如今也不过是在国子监担任一名从八品下的博士。
清贵有余,权柄全无,靠着微薄俸禄和祖上留下的些许田产维持着表面上的士族体面。
将李逸尘送入东宫担任伴读,几乎是这个家族倾尽所有资源、所能做出的最大一次豪赌。
按照唐制,东宫伴读虽品阶不高,却非等闲可得。
其选拔,一方面看重学识才情,需通过严格的考核。
另一方面,家世背景亦是重要考量,至少需是清流官宦之后,以确保其教养与忠诚。
李逸尘的陇西李氏光环,尽管黯淡,却恰好满足了这最低的门槛。
加上原身确实聪颖好学,十八岁时便得以入选,成为了太子李承乾的数位伴读之一。
三年前,当消息传回这座小小的李宅时,阖家上下是何等欢欣鼓舞!
在父亲李诠看来,这是家族重返荣耀的起点。
太子伴读,朝夕侍奉于储君之侧,耳濡目染皆是军国大事,一旦获得太子赏识,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母亲更是喜极而泣,仿佛已经看到了儿子身着朱紫、光耀门楣的那一天。
那段时间,连平日里走动稀疏的远房亲戚,也似乎忽然热络了许多。
然而,希望的火苗燃得炽烈,熄灭的过程却漫长而煎熬。
最初的几个月,原身还能偶尔带回一些东宫见闻,虽感太子性情有些骄躁,但总体仍怀期待。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太子的名声在朝野间每况愈下。
足疾带来的阴郁,亲近俳优、效仿突厥习俗的荒唐,屡遭李世民训斥的传闻。
尤其是与魏王李泰日渐激烈的储位之争。
所有这些,都像一盆盆冷水,浇在李家人的心头。
原身在东宫的日子也变得艰难。
他本性谨慎,甚至有些懦弱,不善于像杜荷那样逢迎,也不像李安俨有军旅背景。
在太子越发乖戾的氛围中,他只能更加沉默,谨言慎行,如履薄冰。
三年下来,莫说升迁,就连在太子面前留下深刻印象都没有做到,彻底成了东宫里一个无足轻重的背景。
家族的投资,似乎眼看就要血本无归。
父亲李诠的眉头越锁越紧,书房里的叹息声时常响起。
母亲的笑容里也添了忧愁,开始求神拜佛,保佑儿子平安。
往日的热络亲戚,又渐渐恢复了疏离。
整个家族笼罩在一种胆战心惊的氛围里,既怕李逸尘在东宫惹出祸事被牵连,又哀叹于这唯一崛起希望的渺茫。
直到后世的李逸尘穿越而来,取代了那个惶恐无助的灵魂。
此刻,李逸尘推开书房的门,父亲李诠正背对着他,站在窗前,望着院内那棵略显萧索的老槐树。
听到脚步声,李诠缓缓转过身。
他年近五旬,面容清癯,穿着半旧的深色儒袍,眼神里带着常年伏案留下的疲惫,以及一丝难以化开的忧虑。
“回来了。”李诠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
“东宫……近日事务可还顺遂?”
他问得含蓄,但目光却紧紧盯着儿子,试图从李逸尘脸上读出些什么。
朝堂上的风波,即便他官职低微,也有所耳闻。
李逸尘看着眼前这位名义上的父亲,能感觉到那份深藏的关怀。
他心中微微叹息,这家族的命运,如今已与他这穿越者牢牢绑定。
他无法告知他真相,只能尽力安抚。
“劳阿耶挂心,东宫一切如常。”
他语气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
李诠仔细打量着他,似乎想从他平静的外表下找出些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嗯,如此便好。伴读之职,贵在沉稳。切记,谨言慎行,莫要卷入是非。”
这话,他这三年来已不知说过多少遍,几乎是这个家族在权力边缘求存的唯一信条。
“孩儿明白。”
李逸尘躬身应道。
这个家族,将所有的希望与恐惧都系于他一身。
他们不知道,眼前的李逸尘已非昔日吴下阿蒙,更不知道,他正在下一盘何等凶险的棋。
若成功,或可挽狂澜于既倒,携家族一飞冲天。
若失败……那便是史书上清晰记载的“皆斩”,连同这个小小的家族,一同碾碎在贞观年间的政治车轮之下。
回到自己简洁的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窥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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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这这是何盐?从何得来?
李逸尘在家中闭门三日。
房间内,他面前摆着几只陶罐、麻布滤器和一只小炭炉。
粗盐块在清水中逐渐融化,经过数次过滤、熬煮、结晶,最终得到一小撮细白如雪的盐末。
他拈起少许置于舌尖,纯粹的咸味迅速扩散,毫无寻常盐巴的苦涩杂质。
这便是他选定的锚定物——盐。
大唐贞观年间,盐政沿袭前朝旧制,并未实行官营专卖。
武德年间,高祖下诏“通盐池盐井与百姓共之”,允许民间自行开采、贩运。
至贞观朝,李世民延续此策,天下盐池、盐井多由地方豪强或百姓经营,朝廷仅收取少量盐税,纳入州县赋税之中。
然而朝中关于盐铁之利的争论,却从未止息。
北魏、北周曾行盐专卖,前隋亦曾短暂实施。
每逢边患兴起、国库吃紧,必有大臣上书请复盐铁官营,以充军用。
尤其去年朝廷对薛延陀用兵后,民部便曾奏请核查天下盐井,议增盐课,虽未成行,却已显征兆。
李逸尘很清楚,手中这雪花精盐,眼下确是无价之宝。
其色白、质纯、味正,远非市面上青黄混杂、含有硝土之苦的粗盐可比。
若以此为核心,构建一套借贷、兑付的信用体系,初期足以令商贾富民趋之若鹜,解西州钱粮燃眉之急。
但他更清楚,盐作为锚定物的致命弱点——它完全依赖于当前宽松的盐政。
一旦朝廷政策有变,效法汉武帝旧事,行“榷盐”之制,将盐利收归官有,严禁私煮私贩,那么东宫凭借私盐建立的信用,顷刻间便会土崩瓦解。
届时非但西州钱粮没了着落,东宫更将背上“与民争利”、“私贩官盐”的罪名,信用彻底破产,再无翻身之机。
风险极大。
然而眼下,他别无选择。
李承乾的耐心已近极限,朝堂局势更是刻不容缓。
他必须用这最快可见效之物,先稳住太子,稳住东宫的基本盘。
而且他也需要通过这番操作引发朝堂震动,去引导李承乾如何正确去斗争,摒弃任何不该有的念头。
他取过一支早已备好的紫竹毛笔,笔杆中空。
他以薄油纸将精盐仔细包好,分成数小包,逐一塞入笔杆之内,以原塞封口,外观毫无破绽。
此举并非万全,若遇有心人详细查验,必然暴露。
但他赌的是短期内无人会注意一支寻常毛笔,赌的是面见太子时的私密。
他将藏盐的毛笔插入腰间丝绦,如同寻常文士。
推门而出时,天色尚早,晨雾未散。
李诠立于院中,似乎已等候多时。
他目光扫过李逸尘腰间毛笔,并未多问,只沉声道:“前些时日,吏部王主事来过。”
李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李逸尘脚步微顿。
“所为何事?”
“闲谈而已。问及你在东宫近况,言谈间……问你过往的经历。”
李诠的话语缓慢。
“如今西州黜陟使一职,恐不日将有明旨,崔敦礼其人,颇得圣心。”
李逸尘默然。
父亲这是在用他所能及的方式,告知他朝中风向。
“孩儿知道了。”李逸尘躬身一礼。
“阿耶放心,孩儿自有分寸。”
李诠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只是挥了挥手。
“去吧。万事……谨慎。”
走出李宅,空气清冷。
延康坊内已有早起的行人,坊墙沉默地矗立,分割着一个个或显赫或卑微的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