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寒道:“殿下,是我们来的时候顺带带过来的,我们觉得还是让老百姓们亲口说说才算最公道。”
太子朱标却笑着招手:“进来吧。这位老丈,你来说说若是发代金券,想要换什么?”
黑脸汉子在衣襟上擦了擦手:“回殿下的话,若能换那个铁打的曲辕犁……”他比划着,“俺们村王秀才说了,新犁一天能耕八亩地!”
角落里突然“嗤”地一声笑。穿湖蓝绸衫的浙江道御史摇着湘妃竹扇:“泥腿子也配谈经济?可知朝廷若多发两千三百万贯代金券,市面上铜钱立刻就要……”
“就要怎样?”朱幼薇突然截住话头。她从荷包里倒出几枚带着铸痕的洪武通宝,在案上排成一列:“御史大人可知道,物理院新铸的这批钱,掺了滇铜?”
那枚泛着紫红光泽的铜钱在案上转着圈,最后“叮”地倒在“壹贯”面额上。浙江道御史的扇子僵在半空——谁不知道滇铜矿是他妻舅在管着?
“好了。”朱标轻轻叩响青玉镇纸,“代金券背面会印明限购农具粮种,与盐引一般加盖骑缝章。”他忽然转向那几个菜农,“你们村若是领了券,可能保证不拿去换酒?”
黑脸汉子还没答话,他身后梳着总角的小童突然钻出来:“能!俺爹说换了酒要打断腿!”稚嫩的嗓音让满堂哄笑,老侍郎的茶都喷在了《食货志》上。
王钝仍不死心:“殿下,就算要发,也该先由户部……”
“由户部怎样?”陈寒突然翻开本蓝皮簿子,“大人可记得去岁清丈田亩时,您那位连襟在江西……”
“咳咳!”王钝的咳嗽声差点掀翻房梁,“国公爷说得是,下官突然觉得代金券确实……确实颇有可取之处。”
朱标似笑非笑地瞥了眼陈寒手里的“账簿”——那分明是朱幼薇的《纺织工坊食谱》。
争论到日影西斜时,值房的门再次被推开。朱元璋抱着曾孙站在门槛外,玄色常服上还沾着菜地的泥点。
“吵出结果没?”老爷子把正在啃手指的曾孙往太子怀里一塞,“要咱说,发!”他竹杖重重戳向地面,“当年打张士诚时,军需不够还发过‘布帛券’呢!”
满堂鸦雀无声。老侍郎突然发现小皇孙手里攥着的,正是张靛青色的代金券样品,上面还糊着亮晶晶的口水。
“不过……”朱元璋突然拖长声调,吓得王钝刚捡起的毛笔又掉了,“这券得加条规矩。”他夺过陈寒的狼毫,在样品背面唰唰写下“限购农具粮种,违者杖二十”,墨迹淋漓如刀劈斧砍。
朱幼薇眼睛一亮:“再加一句‘女子持券购织机者,赏纺锤一副’如何?”
“准了!”老爷子大手一挥,曾孙趁机把口水糊了他一胡子,“再有人啰嗦,就说是咱定的!”竹杖指向窗外,“你们听听——”
晚风送来玄武湖畔的喧闹。女工们新编的《织机谣》正随风飘荡:“一张券,两个钱,买得铁犁好耕田……”
王钝望着君臣三代其乐融融的模样,突然觉得怀里揣着的、那封江南士族联名的反对信,烫得他心口发疼。
夕阳的余晖洒在金陵城的青石板路上,朱元璋一行人从户部衙门出来,身后跟着一队便装锦衣卫。街边卖糖人的老翁刚收起摊子,竹签在筐里哗啦一响,倒像是给他们的谈话打了个拍子。
“要咱说,这些老酸儒就是茅坑里的石头!”朱元璋突然踹飞了脚边的小石子。那石子撞在巷口的青铜垃圾桶上,发出“当”的脆响。
陈寒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笑道:“老爷子您看,方才王侍郎说代金券会扰乱市价时,他袖袋里可露着半张松江钱庄的银票呢。”
朱标闻言猛地停住脚步,腰间的羊脂玉佩撞在鎏金腰带上。他想起什么似的:“难怪去年清查盐引,王家在扬州多占了三处盐仓……”
“利益!”陈寒突然伸手截住空中飘落的梧桐叶,叶脉在夕阳下像镀金的血管,“江南布政使司去年征粮,每石多收二钱'鼠雀耗',实际库房连只老鼠都饿得跑不动。”
朱幼薇正望着街对面新开的女子成衣铺,闻言转过头来。她发间的金步摇晃出一道弧光:“我在工坊查账时发现,光是织机齿轮的润滑脂,就被经手人掺了三成菜籽油。”
朱元璋突然冷笑,吓得路边啃烧饼的货郎差点噎住。老爷子指着远处户部衙门飞翘的屋檐:“看见没?那屋脊兽嘴里含的可是金珠!当年工部报的预算说是陶土烧制——”
“所以代金券动了他们的奶酪。”陈寒接过路边小贩递来的荷叶包,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糖炒栗子。他掰开一个,金黄的栗肉像缩小的元宝,“农户直接凭券换农具,就绕过了层层盘剥的中间商。”
朱幼薇突然“噗嗤”笑出声。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几个穿短打的妇人正围着新设的“农具兑换处”指指点点,其中一人举着的铁锄在夕阳下闪着冷光。
“有意思。”朱元璋眯起眼睛,“去年工部说生铁短缺,连军营的刀枪都要掺熟铁打制。”
这时街角传来叮当声,两个净街司的杂役推着改良版垃圾车经过。车斗里分明分类码放着废纸、泔水和煤渣,铁皮上“市容令”三个红漆大字亮得刺眼。
朱标突然拽住陈寒的袖子:“我记得你说过,代金券的纸浆里掺了玄武湖的菱角纤维?”
“防伪只是其一。”陈寒摸出张代金券对着夕阳,纸面上的水印显出一串稻穗图案,“关键是让钱真正流到需要的人手里。”他指了指不远处学堂外墙贴的《市容令》,上面新增的条款墨迹未干:“持券购农具者,可抵两成税赋。”
朱幼薇忽然轻呼一声。众人转头,看见她绣鞋边躺着半截被踩扁的毛笔——笔杆上刻着“户部造册专用”的小字。
“瞧瞧!”朱元璋用脚尖挑起那支笔,“三文钱的竹竿刻几个字,报账就敢写三钱银子!”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却是朱允熥带着几个工程学院学生策马而来。少年人怀里抱着个木匣子,老远就喊:“祖父!我们改良的织机齿轮……”
“来得正好!”朱元璋突然拍腿大笑,吓得路边槐树上栖息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明日早朝,就让工部那些老东西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工部造'!”
暮色渐浓,街边的玻璃风灯次第亮起。陈寒望着灯罩上“洪武通宝”的浮雕,轻声道:“其实他们怕的不是代金券……”
“是怕这盏灯照得太亮。”朱幼薇接口道,她腕间的银镯碰在装着栗子的荷叶包上,发出清越的声响。
朱元璋突然在巷子口停下。阴影中,几个锦衣卫正按着个穿绸衫的胖子——那人脚边散落着十几张皱巴巴的代金券。
“陛下饶命!”胖子哆嗦得像筛糠,“小的是想试试能不能仿造……”
老爷子没说话,只是弯腰拾起一张代金券,轻轻掸去上面的尘土。券面“洪武”二字的暗纹在灯光下流转,像活过来的蛟龙。
……
第716章 代金券引起天下重视!
暮色沉沉,金陵城的街巷间弥漫着初春的湿冷。陈寒站在刑部大牢外,望着被锦衣卫押出来的几个绸缎商人,眼神冷峻如铁。
这些人面色灰败,手脚上的镣铐随着步伐哗啦作响,其中一人还在不死心地叫嚷:“大人!草民冤枉啊!那些假券都是底下人私自印的,与小人无关……”
陈寒没说话,只是从袖中抽出一叠靛青色的代金券样本,轻轻一抖。夜风拂过,券面上的暗纹在火把映照下流转如活物,与地上散落的伪造品形成鲜明对比。
“物理院的防伪纹掺了辽东朱砂,遇碱变色。”他蹲下身,将真券浸入水洼,水面立刻浮起细密的“洪武通宝”阴文。而伪造的券纸泡在水里,墨迹却晕染成一片污浊。
那商人腿一软,瘫坐在地。
“拖下去。”陈寒起身掸了掸衣摆,“按《大明律》,伪造宝钞者,凌迟。”
惨白的月光照在刑场青石板上时,朱标正在东宫翻阅奏折。烛火将他眉心的川字纹映得愈发深刻,案头堆积的弹劾奏章几乎淹没鎏金笔架。
“殿下,陈大人求见。”小太监话音未落,陈寒已经跨过门槛,身上还带着刑场的血腥气。
朱标抬头,指了指桌上最厚的那本奏折:“浙江道御史联名弹劾你‘动摇国本’,说你发的代金券会让百姓轻视铜钱。”
“他们当然急。”陈寒冷笑,“松江府清丈田亩的账本显示,去年市面上流通的铜钱,有三成被这些人家地窖囤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本蓝皮册子,“更巧的是,这次伪造代金券的雕版,出自杭州顾氏书局。”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朱标指尖在“顾氏”二字上顿了顿——这正是浙江道御史的岳家。
“继续发。”太子突然将弹劾奏折扫到地上,“明日早朝,孤要亲眼看看,还有谁敢拦着农户领券买犁!”
五更天的奉天殿前,文武百官正在寒风中呵手跺脚。突然一阵骚动,只见十几个穿粗布衣裳的农汉被侍卫引到丹墀下,他们脚上的草鞋还沾着田泥。
“这成何体统!”礼部尚书胡子直抖,“农户也配上朝?”
朱元璋的龙辇恰在此时抵达。老爷子撩开帘子第一眼就看见那帮农汉,突然咧嘴笑了:“好!朕正想听听种地的怎么说!”
朝会刚开始,户部右侍郎就捧着算盘出列:“陛下,代金券已发放两省,但各府县均反映市面铜钱流通锐减……”
“放屁!”朱元璋抓起龙案上的镇纸就砸过去,“你老家江西的粮价半月跌了三成,当朕不知道?”
陈寒趁机出班,身后两名侍卫抬着个蒙布的木架:“诸位大人请看。”
红布掀开,竟是台改良水车模型。随着机关转动,水斗舀起的清水源源不断注入田垄模型,而传统水车模型旁的土地早已干涸龟裂。
“河南农户用代金券换的这水车,今春多浇了二十万亩地。”陈寒指向模型底部刻的编号,“每台补贴多少银钱,铁匠铺收了多少券,这里记得明明白白。”
都察院左都御史突然冷笑:“谁知是不是地方官虚报……”
“刘大人!”朱标突然打断,从袖中抖出一叠盖着血手印的供词,“你派去河南的师爷,可是收了当地粮商五百贯,专找用水车的农户麻烦。”
大殿死寂。朱元璋慢慢踱到那帮农汉面前,突然扯过其中一人的手:“这茧子,是扶犁磨的吧?说说,代金券好不好用?”
黑脸汉子结结巴巴道:“回、回皇上话,小人们用券换了铁犁,一天能耕八亩……”
“听见没?”朱元璋转身环视百官,声如洪钟,“这才是真正的‘国本’!”
退朝时,陈寒被工部几个官员堵在廊下。为首的老员外郎压低声音:“国公爷,下官族弟在杭州有座铜矿,若代金券需要掺铜粉防伪……”
“不必。”陈寒笑着摸出张新券,券角“物理院监制”的朱印在阳光下红得刺眼,“下一批会掺琉球的海砂,遇酸显字。”
他大步走过午门时,身后传来瓷器碎裂声——某个御史气得摔了茶盏。
而远处驿道上,插着“代金券兑付”旗帜的马车,正驶向更远的州县。
秦淮河畔的茶楼里,说书人一拍醒木,满堂茶客顿时安静下来。
“列位看官,今日咱们不说那《三国演义》,也不讲《水浒传》,单说一件新鲜事……朝廷要给全天下老百姓发钱!”
茶楼里顿时炸开了锅。
“发钱?发什么钱?”一个挑担的货郎瞪大了眼睛,手里的茶碗差点摔在地上。
说书人捋了捋胡须,从袖中掏出一张靛青色的硬卡,在众人面前晃了晃:“就是这个,代金券!凭此券可换农具、粮种,朝廷说了,绝不收回去!”
茶客们呼啦一下围了上来,有人伸手想摸,被说书人一戒尺敲在手背上:“莫急莫急,这券可金贵着呢!”
“老丈,这券真能当钱使?”一个穿粗布衣裳的农夫搓着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张靛青卡片。
说书人嘿嘿一笑:“浙江那边已经发了,听说一个老农用这券换了把新犁,一天能耕八亩地!”
茶楼角落里,几个穿绸衫的商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瘦高个压低声音道:“听说这券在浙江已经涨到一贯二了……”
“嘘!”另一个胖商人连忙制止,“小心隔墙有耳!”
……
杭州城的集市上,人声鼎沸。一个穿着补丁衣裳的老汉举着一张代金券,在铁匠铺前高声喊道:“掌柜的,俺要换把新锄头!”
铁匠铺的伙计接过券,对着阳光仔细看了看,突然惊呼:“哎哟,这是新版的!背面有物理院的暗记!”
周围顿时围上来一群人。
“老张头,你这券哪来的?”
老汉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门牙的牙床:“官府发的!俺家五口人,领了两张半哩!”
一个穿长衫的书生挤进人群,急切地问:“老伯,这券真能换东西?不会像宝钞那样贬值吧?”
铁匠铺掌柜闻言,从柜台下拿出一张告示,啪地贴在墙上:“朝廷明令,此券与铜钱同价!浙江布政使司盖了大印的!”
书生凑近一看,告示上果然盖着鲜红的官印,还有一行小字:“持此券者,可抵税赋二成”。
人群顿时沸腾了。
……
松江府的码头上,几个脚夫蹲在货堆旁啃着粗粮饼子。
“听说了吗?苏州那边已经开始用代金券买米了!”
“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我表兄从苏州来信,说一斗米只要八分券,比铜钱还便宜两文!”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脚夫突然站起来:“俺得赶紧回家,听说村里明天就开始登记领券了!”
……
金陵城的茶馆雅间里,几个盐商愁眉不展。
“这下麻烦了,”一个圆脸商人擦着额头的汗,“老百姓都攥着代金券不花,咱们的盐引怕是要跌价。”
另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商人冷笑:“怕什么?朝廷能印券,咱们就不能收?等老百姓急着用钱的时候,还不是得低价卖给咱们?”
“你疯了?”第三个商人脸色大变,“没看告示上说,倒卖代金券要流放三千里!”
山羊胡不以为然:“法不责众。再说了,咱们可以'以物易物'嘛……”
正说着,雅间的门突然被踹开。几个穿飞鱼服的锦衣卫闯了进来,为首的百户冷笑道:“好一个'以物易物'!跟我们走一趟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