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春桃停下脚步,仰头望着门楣上“醉仙楼”三个烫金大字,“这是杭州城最好的饭庄,平日里达官贵人才来得起。”
赵四媳妇站在台阶下,攥紧了衣角。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气派的地方,光是门口那对石狮子就比人还高,眼睛瞪得铜铃大,嘴里衔着滚圆的石珠。门廊下站着两个穿绸衫的伙计,见她们过来,立刻弯腰行礼:“姑娘们里边请。”
小桃姑娘缩在赵四媳妇身后,小声嘀咕:“这地方……得花多少钱啊?”
春桃笑了笑,从荷包里取出一锭银子递给伙计:“天字号的包厢,定金昨日付过了。”
伙计接过宝钞,脸上的笑容更殷勤了:“姑娘们随我来。”
穿过雕花门廊,眼前豁然开朗。大堂里铺着猩红地毯,四壁挂着名家字画,正中一架紫檀屏风上绣着西湖十景。松江来的织工们看得眼花缭乱,连步子都不敢迈大了,生怕踩脏了地毯。
上了三楼,天字号包厢的门一推开,赵四媳妇的呼吸都滞了一瞬。
包厢里摆着一张能坐二十人的红木圆桌,桌面光可鉴人,映出天花板上悬挂的琉璃灯。四壁贴着金箔,窗边摆着一盆半人高的珊瑚树,枝丫间缀着拇指大的珍珠。窗外就是钱塘江,暮色中江水泛着金光,远处渔火点点,美得不似人间。
“这……这得多少钱?”赵四媳妇声音发颤。
春桃拉着她入座,轻声道:“包厢定金三贯,一桌席面十五贯。”
松江来的织工们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十五贯,够她们在老家盖五间瓦房了。
“别心疼。”杭州工坊的女工阿萍笑道,“咱们凑的份子钱,每人还摊不到一贯呢。”
赵四媳妇瞪大眼睛:“你们……你们工钱这么高?”
春桃给每人斟了一杯桂花酿,温声道:“在工坊做满三年的熟手,月钱最少五贯。若是当了管事,还能翻倍。”
酒菜很快上齐。水晶肘子、清蒸鲥鱼、蟹粉狮子头……一道道菜色香味俱全,有些连名字都没听过。小桃姑娘盯着面前那碗燕窝羹,小声问:“这真是燕子窝做的?”
阿萍噗嗤一笑:“可不是?这一碗就值两贯呢。”
赵四媳妇捧着碗的手一抖,差点把羹洒了。
酒过三巡,杭州的女工们渐渐放开了。阿萍红着脸,举杯道:“姐妹们别拘束,咱们能坐在这儿,都是托了工坊的福。要搁从前,我这样的穷丫头,连醉仙楼的门都摸不着。”
春桃点头,眼中泛起泪光:“我十岁就被卖到绣坊,一天做六个时辰的活,工钱还不够吃饱。若不是郡主开巾帼工坊,我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赵四媳妇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手,忽然觉得鼻子发酸。在松江时,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纺线,做到半夜才歇,一年到头攒不下几个铜板。可来了杭州才五天,她就见识了这辈子都没想过的好日子。
“春桃姐……”她声音哽咽,“工坊还招人吗?我想把我闺女也带来。”
春桃拍拍她的手:“招,明年开春还要招三百人。你闺女多大?”
“十二了,手脚可勤快了。”
“那正好。”春桃笑道,“工坊的童学堂专收十岁以上的孩子,包吃住,学成了直接上工。”
小桃姑娘突然插嘴:“工坊……真能让我们过上好日子?”
春桃还没回答,阿萍就抢着道:“那还有假?你看我。”她扯了扯身上崭新的绸衫,“三年前我还穿补丁衣裳呢,现在每月能给家里寄三两银子。我娘说了,这辈子都没想过能享闺女的福。”
窗外,钱塘江的潮声隐隐传来。赵四媳妇望着江上的渔火,忽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点亮了。
“春桃姐,我敬你一杯。”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也敬工坊,敬郡主。”
众人纷纷举杯,酒杯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
这一夜,醉仙楼的灯火亮到很晚。女工们的笑声混着钱塘江的潮声,飘向远方。
更夫的梆子敲过三更时,春桃扶着微醺的赵四媳妇往回走。夜风拂过,江边的柳枝轻轻摇曳。
“春桃姐……”赵四媳妇忽然停下脚步,声音很轻,“工坊……真的能让我们活出个人样来?”
春桃望着远处的灯火,微微一笑。
“能。”
春桃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窗前,推开雕花木窗。夜风裹着运河上的喧闹声涌进来,远处码头的灯笼连成一片,像条发光的河。
“瞧见那艘挂蓝旗的船没?”春桃指着最大的那艘漕船,“装的是今早织好的金线布,明日此时就能到松江。一匹布值二十两,船上足足装了三百匹。”
松江来的织工们倒吸一口凉气。
“这布,是染坊张婶带着她闺女织的。”春桃转身,眼里映着灯火,“去年这时候,张婶还带着孩子在城南要饭。”
小桃姑娘突然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春桃姐,我想学!学织金线布,学算账,学当管事!”
春桃笑了。她走回桌前,给每人斟了一杯桂花酿。
“工坊的规矩,新人先学三个月。学成了考‘熟手’牌子,工钱翻倍。若是手艺够好,还能去学堂教课,每月多拿半两银子。”她举起酒杯,“孩子们满十岁就能进童学堂,包吃住,学成了直接上工。”
酒杯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
第771章 令人惊叹的活水纹
天刚蒙蒙亮,杭州巾帼工坊的织机声已经响彻云霄。
松江来的张四娘蹲在浆染缸前,手指捻着刚浸泡过的棉线,对着晨光仔细查看色泽。
“线头要这样捻。”杭州工坊的刘婶蹲到她身旁,粗糙的手指灵巧地翻动着棉线,“松江棉纤维长,得多泡一刻钟才能吃透染料。”
张四娘点点头,将棉线重新浸入靛蓝染缸。她来杭州已经半月,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练习,直到深夜才回寝舍。同来的松江姐妹都说她魔怔了,可她知道,自己必须抓紧每刻时间。
“四娘,歇会儿吧。”小桃姑娘提着食盒走过来,掀开盖子露出两个白面馒头,“再这么熬下去,眼睛要坏了。”
张四娘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那是她用省下的工钱买的,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染料的配比和织机的调整方法。
“你看这段。”她指着本子上的一行字,“刘婶说杭州的织机加了分纱轮,能让松江棉织得更密实。我想着,要是咱们松江的织机也这么改,一匹布至少能多卖三钱银子。”
小桃姑娘叹了口气,把馒头塞进她手里:“可你总得吃饭啊。昨儿夜里我起夜,看见你还趴在油灯下画图样呢。”
张四娘咬了口馒头,眼睛却还盯着染缸。晨光透过靛蓝色的液体,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忽然想起离家那日,老父亲蹲在门口抽旱烟的样子。松江的棉布越来越难卖,再不想办法,全家都得挨饿。
“我不累。”她抹了把脸,手上的染料在脸颊留下一道蓝痕,“工坊管吃管住,还教本事,这样的好事上哪儿找去?”
远处传来铜铃声,是上工的信号。张四娘赶紧把本子塞回怀里,起身往织机房跑。小桃姑娘追在后面喊:“你慢点儿!当心摔着!”
织机房里,三百架改良织机已经嗡嗡作响。张四娘快步走到自己的机子前,深吸一口气,开始调试铜钉。这是她昨天刚学会的提花技术,虽然还不熟练,但已经能织出简单的云纹。
“四娘,你来一下。”春桃站在门口招手。
张四娘小跑过去,看见春桃身旁站着个陌生女子。那人约莫三十出头,穿着靛蓝工装,腰间挂着一块“监理”的木牌。
“这是松江来的张四娘。”春桃介绍道,“学东西最快,半个月就掌握了提花技术。”
监理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卷布样:“你看看这个。”
张四娘接过布样,手指立刻感受到不同寻常的细腻。对着光一看,布面上竟有隐隐约约的松鹤暗纹,比普通提花布精致许多。
“这是……”
“活水纹。”监理轻声道,“用你们松江棉配杭州织机才能织出来。郡主想让你试试。”
张四娘的手微微发抖。活水纹是传说中的技法,据说前元时期松江有人会织,后来就失传了。她咽了口唾沫,重重点头:“我试试。”
回到织机前,张四娘深吸一口气,开始调整铜钉位置。她按照本子上记的步骤,一枚一枚地调试。汗水顺着额头滑下,她也顾不上擦。
午时三刻,春桃来送饭时,发现张四娘还坐在织机前,连姿势都没变过。
“先吃饭。”春桃把食盒放在她脚边。
张四娘摇摇头,眼睛盯着织机:“再等等,马上就调好了。”
春桃蹲下身,看见织机旁堆着十几个废掉的线团。她叹了口气,轻声道:“活水纹不是一天能学会的。杭州工坊里,最快的也学了三个月。”
“可我等不了那么久。”张四娘的声音有些哽咽,“松江那边还等着呢。我爹来信说,周家染坊已经按杭州的法子改了,就缺会新技术的人。”
春桃沉默片刻,忽然站起身:“你等着。”
不一会儿,她带着刘婶回来了。刘婶手里捧着个木匣子,打开后露出一排闪着铜光的工具。
“这是调活水纹的专用工具。”刘婶蹲下来,开始示范,“铜钉要这样斜着插,力道不能大也不能小。”
张四娘瞪大眼睛,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她看着刘婶灵巧的手指在铜钉间穿梭,织机上的布面渐渐浮现出流畅的纹路。
“看懂了吗?”刘婶问。
张四娘点点头,接过工具开始尝试。第一次,线断了。第二次,纹路歪了。第三次……
黄昏时分,一缕夕阳透过窗棂,正好照在织机上的布面。张四娘屏住呼吸,轻轻抖开刚织好的布匹。阳光下,布面上的纹路像流水般波动,隐约可见松鹤的轮廓。
“成了!”春桃惊呼。
刘婶摸着布面,满意地点头:“不错,虽然还不够精细,但已经摸到门道了。”
张四娘的手还在发抖。她看着布面上的纹路,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给她讲的传说。洪武年间,松江有位织女能织出会流动的布匹,后来被选入宫中做了尚衣局的管事。
“我……我真的织出来了?”她声音发颤。
春桃拍拍她的肩膀:“从明天开始,你跟着刘婶专门学活水纹。等学成了,工坊派你回松江当监理。”
夜深了,张四娘还坐在油灯下画图样。同寝的小桃姑娘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问:“还不睡啊?”
“再画一会儿。”张四娘轻声道,“我把今天的步骤记下来,免得忘了。”
小桃姑娘撑起身子,看见她本子上密密麻麻的图案和数字,忍不住感叹:“你可真拼命。”
张四娘笑了笑,没说话。她想起离家前夜,父亲蹲在院子里抽旱烟的样子。松江的棉布越来越难卖,再不想办法,全家都得挨饿。
“我得学会。”她轻声说,“学会了,就能带回去教大家。松江的棉布,不能就这么没落了。”
窗外,更夫的梆子声悠悠传来。
杭州城的灯火像星星一样闪烁,照亮了张四娘面前的本子,也照亮了她回家的路。
……
晨光微亮,杭州巾帼工坊的织机房里已经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梭子声。张四娘坐在改良过的提花机前,手指轻轻拨弄着铜钉,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织出的布面。
昨夜她几乎没睡,翻来覆去想着活水纹的织法。杭州的丝绸织工们有一套独特的提花技巧,能让丝绸上的花纹如水波般流动。她琢磨着,若是能把这种法子用到棉布上,或许能让活水纹更加鲜活。
“四娘,试得怎么样了?”刘婶走过来,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豆浆。
张四娘接过豆浆,眼睛却没离开织机:“还差一点,丝绸的织法太精细,棉布粗些,得调整铜钉的间距。”
刘婶凑近看了看织出的布样,微微点头:“确实比昨日的好些,但纹路还不够流畅。”
张四娘抿了一口豆浆,忽然抬头:“刘婶,丝绸织花时,是不是会在经线上多绕一道细纱?”
刘婶一愣,随即笑了:“你倒是机灵,连这都注意到了。丝绸织花的确会加一道细纱做引线,让花纹更细腻。”
张四娘眼睛一亮,立刻从怀里掏出小本子,飞快地记下几笔:“那咱们试试在棉布上也加一道细纱,不用太细,只要能引导纹路就行。”
刘婶想了想,点头道:“可以试试,但棉纱不如丝线柔韧,得选韧性好的。”
张四娘二话不说,起身去纱架前挑了一卷上好的松江长绒棉纱,又选了一卷杭州织工常用的细纱。她回到织机前,手指灵巧地将细纱穿入经线,再调整铜钉的位置。
织机重新转动,梭子穿梭的声音比先前更加轻快。张四娘屏住呼吸,眼睛紧盯着布面。渐渐地,布上的纹路开始有了变化,原本略显生硬的云纹变得柔和,仿佛真的在流动一般。
“成了!”刘婶惊喜地拍了下手,“这纹路比之前活多了!”
张四娘的手指微微发抖,轻轻抚过布面。纹路在指尖下起伏,宛如真正的流水。她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刘婶:“还得再调整,细纱的张力不够均匀,有些地方纹路还是不够连贯。”
刘婶点头:“不急,慢慢来。活水纹本就是精细活,能织到这份上已经难得。”
正说着,春桃带着几个杭州织工走了进来。她一眼就看到了张四娘织出的新布样,快步上前,惊讶道:“这纹路……比昨日的更流畅了!”
张四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试着加了道细纱,模仿丝绸的织法。”
春桃拿起布样对着光看了看,眼中闪过赞叹:“四娘,你这脑子真是灵光。杭州织丝绸的法子,竟被你用到棉布上了。”
张四娘摇摇头:“还差得远,丝绸的纹路更细腻,咱们的棉布粗些,得再琢磨。”